一 “假洋鬼子”
英若诚是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又极富幽默感的人。在工作中,他是备受人们尊敬与爱戴的艺术家和领导;在生活里,他能欣然接受亲朋好友根据他的生活习惯送给他的绰号“假洋鬼子”!
“假洋鬼子”是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个人物,对于这个称谓,英若诚不仅不反感,还觉得这是大家表达友善的一种方式。他曾请四弟英若智为自己刻了一枚“假洋鬼子”的图章,算是接受了这个荣誉称号。
亲朋好友对英若诚的如此“大不敬”并非无的放矢、空穴来风,而是根据他的日常生活习惯和行为做派创造出来的。英若诚的确是个集大俗大雅、大洋大土于一身的人。
说“洋”,他能讲一口流利而又十分标准的英语,喜读英文书,爱穿西服、饮洋酒、喝咖啡、吃西餐、吸洋烟,待人彬彬有礼,确有“绅士风度”;说“土”,他平时操一口纯正的北京普通话,且从不在讲汉语时夹带外文词句。为人豪放,以食肥肉为快,自言“无脂不饱”,对粗茶淡饭从不挑剔,饮酒吸烟均不克制,直到晚年身患重病,仍不愿戒除嗜好,与一般固执老人无异。
也难怪大家嘲讽他假“洋”,这种善意的嘲讽包含了大家对他的关心和规劝。英若诚身边的人都曾或多或少地受到“假洋鬼子”巨大的影响,他们都打心眼里敬佩“假洋鬼子”的学问和成就,倾慕“假洋鬼子”的丰富经历,都庆幸有“假洋鬼子”这样一位良师益友。
1.让洋人敬服的“假洋鬼子”
1979年秋。
随着中国政治形势的变化,中外文化交流的禁区逐步解除,美国**演员鲍勃·霍普先生来华演出美式幽默喜剧,进行民间文化交流。
对于这次演出,中方有关部门极为重视。鲍勃·霍普本人虽然也对**来东方文明古国进行文化交流寄予极大希望,但他却暗暗担心他的表演与中国观众之间存在着语言障碍,会极大地影响演出效果。
鲍勃·霍普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他的演出形式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被称为“脱口秀”,主要是靠幽默的语言和过硬的嘴皮子功夫来吸引观众。由于演出时的语言中有很多美国的方言俚语,趣味性词汇比比皆是,请人现场口译,难度是可以想象的。
果然不出所料,鲍勃·霍普一行到上海后,无法找到可以为他准确做同台口译的人。经过双方再三研究,决定采用打中文字幕的形式,在演出时把台词大意提示给观众。
鲍勃·霍普先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尽管他在舞台上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很难调动起观众的情绪。现场反应冷冷清清,观众望着在舞台上手舞足蹈、“妙语连珠”的美国幽默大师,如鸭子听雷一般,难以产生共鸣。
首场演出失败了。鲍勃·霍普焦躁不安,他这次来华演出,一方面是想把美国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介绍给中国观众;另一方面,他还要在中国拍摄一部以他为主人公的大型歌舞趣味电视片。首场演出的失败,对他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他担心下面的工作将难以进行。
中方负责演出的有关部门也忧心如焚。面对中国人民十分友好的美国**艺术家在上海这座文化建设领先于全国的大城市演出失败这种���尬的局面,他们的难堪绝不亚于霍普先生,这事关中国的形象。
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处境下,演出公司的一位负责人情急生智,突然想起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英若诚。
英若诚的名字顿时使众人眼前一亮,大家同时欢呼了起来:“他一定行!”
霍普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他不太相信在中国会有人能把他的幽默语言准确到位地现场口译出来。因形势所迫,他只能怀着试试看的心理,请演出公司速请英先生来救场。
英若诚听了有关人士介绍霍普先生首场演出失败的情况后,十分自信地接受了邀请。心想洋人有了难处,我这个“假洋鬼子”怎好袖手旁观?还是那句话,这事关中国的形象!
救场如救火。
鲍勃·霍普先生第二场演出开始时,“假洋鬼子”英若诚已风尘仆仆地及时赶到了。
上海国际俱乐部的舞台帷幕徐徐拉开,英若诚与霍普同时出现在舞台上。台下除了一些慕霍普之名而来的在华外国观众外,绝大多数是中国观众。掌声过后,演出该开始了。霍普看了看身旁的英若诚,英若诚镇定地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开始表演了。
英若诚从容的气度鼓舞了霍普,他立即十分投入地开始表演。霍普简短的几句开场白被英若诚一一口译出来以后,立即引起现场观众的哄堂大笑。霍普见场面热烈,更加打起了精神,越演越活,笑料百出。专业人士都知道,英若诚的这种现场口译难度确实极大,他不仅要把对方的台词译得准确,还要把美国式的幽默传神地变成中国幽默。幸亏英若诚英语水平高深,反应机敏,又有丰富的舞台表演经验,才能在口译时处理得恰如其分。他借用中国传统相声的特点,把自己定位在“捧哏”的位置上,翻译了对方的台词,又自然地把自己的表演融入进去,他不时借用中国的笑话来做注解,让观众加深理解霍普的幽默,剧场内笑声不断,掌声雷动。
这场演出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走下舞台,霍普激动得热泪盈眶,热烈地拥抱英若诚。他紧紧地握住英若诚的手,真诚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我太幸运了,我遇到了一位既精通英语又精通戏剧表演,既能把握喜剧分寸又能理解喜剧幽默的中国戏剧家。伟大的中国,有人才!有人才!”
英若诚为中国人、为中国艺术家争了光。
这次成功的合作后,英若诚想到的是中外艺术交流不仅可以增进中外人民之间的友谊,对我们自己的艺术发展也会起到促进作用。可惜,自己虽通晓英文等几国语言,却还从未出过**,没机会接触国外更多的**文化艺术,终究只能算个“假洋鬼子”,英若诚希望自己能为中外文化艺术交流尽一份心力。
他有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2.“假洋鬼子”出**
早在为鲍勃·霍普译演之前,英若诚就在北京接待过英国**的“老维克”剧团,并负责为这个剧团在京演出《哈姆雷特》做同声传译工作,使演出大获中国观众的赞赏。事后该剧团的负责人说:“这次演出的成功,英先生功不可没!”
可是,英若诚仍是默默无闻,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
自从参与了鲍勃·霍普的在华演出,不仅使外国人知道了中国有这样一位精通英语的艺术家,更让国内的有关部门感到惊异:“原来英若诚还有这等本事!”
与为《哈姆雷特》做同声传译相比,为霍普译演只是小事一桩,但此次上海之行却使英若诚名声大振。他暗叹:“做难事无人知晓,没想到做这件小事,却让我‘假洋鬼子’名声大噪!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呀!”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处于百废待兴的特殊历史时期,对外交流也开始逐渐增多。英若诚精通戏剧、通晓英语,承担起了许多繁重而艰巨的外事工作。当时,他作为中国戏剧家代表团成员,随曹禺出访美国,除参访许多剧院,观看大量代表不同流派风格的戏剧外,还会见了包括美国当代**剧作家阿瑟·米勒在内的很多**艺术家,共同探讨、切磋当代戏剧的发展和先进的导、表演方法。此后不久,他又陪同曹禺先生出访英国,为中国剧协正式加入国际戏剧家协会做了大量的工作。
在英国,英若诚与曹禺专程访问了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福,欣赏了英国**的**剧院演出的莎翁代表剧作《奥赛罗》和《第十二夜》,并会见了英国戏剧界的许多**导演、演员。当他们将中国刚刚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赠送给英国剧协时,英国同行们感到非常震惊:“中国也了解莎士比亚?而且还出版了他的全集。不可思议!”
当时有一位英国演员问英若诚:“英先生,中国人也欣赏莎翁的十四行诗吗?”
英若诚应声而答:“当然欣赏。早在几十年前,中国就有好多位大师翻译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其中包括他的一百多首十四行诗。譬如莎翁写给他那位黑眼睛、黑头发情人的**百一十九首,许多中国人都会背诵的。”
看到对方惊异的眼光,英先生情不自禁地用英语,感情充沛地背诵了起来。在场的英国演员见英先生能用英语背诵莎翁的十四行诗原文,无不对他敬佩不已,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大家不停地为英若诚欢呼。
一位演员出于好奇,高声喊道:“英先生,请您用中文给我们背诵这首诗吧,我们想听中文的!”
英先生笑了笑,挥洒自如地背诵道:
我曾经喝过赛人眼泪的毒汤!
那像是地狱里蒸馏出的污汁——
使我把希望当恐惧,恐惧当希望,
自以为得益,其实在不断地损失。
我的心犯过多么可鄙的过错,
在它自以为*幸福的时光。
……
英国的艺术家们听得入了迷,直到英若诚背诵完全诗。他话音一落,掌声、欢呼声顿时响彻会见大厅。会场沸腾了。
这次访问的成功,可以说是中国戏剧走出**、走向世界的开端。在沟通中国与西方文化、促进中外戏剧交流和相互了解等方面,英先生出色地发挥出了文化使者的巨大作用。
1980年9月27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经典剧目《茶馆》作为中国话剧的代表**走出**赴欧洲巡回演出,向西方展示中国话剧的发展水平和风格。英若诚是话剧《茶馆》的主要演员之一,他在剧中演的是两代“刘麻子”。
《茶馆》的演出取得了**的成功。洋人完全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他们被中国艺术家的精彩表演所折服。《茶馆》应各地的邀请,增加了演出场次。仅在联邦德国,就从曼海姆市、汉堡、汉诺威、纽伦堡,一直演到斯图加特、萨尔布吕肯、弗赖堡等地。演出产生了轰动效应——每场演出后都可以听到观众的欢呼声、掌声经久不息,看到观众向舞台上的演员抛出的一束束鲜花……很多剧场在演出《茶馆》时,把五星红旗高高地挂在剧场外的旗杆上,以示对中国演员的欢迎和礼遇。很多当地的报纸都以大篇幅介绍《茶馆》的演出情况,一家报纸这样写道:“《茶馆》是东方舞台上的奇迹!”
英若诚和同事们享受着成功的喜悦,大家兴奋不已。他无比自豪地鼓励大家说:“同志们,中国的**话剧比西方的经典之作毫不逊色,我们要有自信啊!”
听到这番话,剧组成员们热烈鼓掌。他们互励互勉,树立起了强烈的自信心。话剧《茶馆》当时几乎轰动了整个欧洲大陆,圆满地完成了文化交流的使命,载誉而归。
3.自信的“假洋鬼子”
1980年11月2日。
瑞士。
苏黎世城郊。
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风景迷人,《茶馆》剧组全体人员应邀前来游览。英若诚和随剧组一同出访的“北京人艺”领导与两个英国人走在众人之后。其中一位英国人是1979年率领英国老维克剧团到中国演出《哈姆雷特》的**大学戏剧教授、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有丰富导演经验的托比·罗伯森。他与英若诚已是老朋友了。此刻,他们正在商量“北京人艺”拟演莎士比亚名剧《请君入瓮》的有关事宜。
英若诚之所以邀请老朋友来探讨这个问题,是有他独特而深远的考虑的。
首先,英若诚已经从当时中国社会的发展形势上感觉到对外开放已是大势所趋,中外文化交流的坚冰正在化解。此时无论是引进西方文化,还是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其次,英先生又从自己所在的“北京人艺”的发展需要着眼,认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作为一个**级剧院从未演出过莎士比亚的剧作,是这个国内**剧团的缺憾。此时恰是弥补这一缺憾的大好时机。
英若诚考虑成熟之后,决定与因导演莎剧而著称的托比·罗伯森先生进行沟通。莎士比亚平生共创作了三十七个剧本,罗伯森已经执导过其中的三十五个,不仅经验丰富,而且他对莎剧的理解确有独到之处。在艺术风格上他不追求华丽和怪诞,属于现实主义。这正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所遵循的现实主义风格相吻合。
罗伯森听了英若诚的想法后,表示“北京人艺”是有国际影响的剧院,他愿意帮助“北京人艺”排演一部莎剧。于是,英若诚郑重地向曹禺和有关领导提出建议,从莎士比亚的故乡“引进”洋导演给“北京人艺”排一出莎剧中难度很大的戏《请君入瓮》(此剧在此之前译名为《一报还一报》)。英若诚的建议被采纳了。他立即把“北京人艺”同意排演《请君入瓮》的情况通报给了罗伯森。
此时,罗伯森与英若诚及“北京人艺”领导在阿尔卑斯山下漫步,正是在研究排演《请君入瓮》的具体事宜。罗伯森看过《茶馆》的演出,对“北京人艺”的表演风格有所了解。他提出可以担任导演,但希望英先生担任副导演配合他的工作。英若诚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并表示他会亲自负责剧本的翻译工作。
关于请罗伯森为“北京人艺”导演《请君入瓮》一事,英若诚曾对有关人士解释说:“在今天的世界上,舞台艺术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流派林立。没有一个基本的了解,艺术上的合作是不可能顺利进行的。1912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经邀请当时英国*负盛名的导演兼设计家戈登·克雷到莫斯科艺术剧院执导《哈姆雷特》。双方都是极有造诣的戏剧大师,但是由于艺术风格的差异过大,那次合作并没有结出硕果,演出失败了。所以‘北京人艺’和外国戏剧家合作,**,对方必须是真才实学的名家;第二,双方事先必须相互了解各自的艺术风格,志同道合才能合作。这是个原则。”
对英若诚的这番话,事隔多年之后,许多“北京人艺”的老同志仍记忆犹新,因为这种思想对‘北京人艺’的艺术建设是一大贡献。他们一致认为英若诚接触“洋”文化几十年,但他并不崇洋,他思考问题和行为做事均以**利益和民族形象为重,他要的是中外高层次的文化交流,而不是赶时髦、附庸风雅。无论是排演《请君入瓮》还是此后《推销员之死》《哗变》等名剧策划、组织聘请洋导演都是遵循这一原则:不盲目请,而是心中有底,请则必见**——能使所演之剧锦上添花。
英若诚与托比·罗伯森在商定排演《请君入瓮》具体计划时,罗伯森提出:“排莎剧要还莎士比亚本来面目。不能排成博物馆里的陈列品,或者是用优美的诗句讲述美丽的童话。”
这种观念与英若诚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赞同地说道:“莎士比亚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作品与他的时代紧密结合,具有严肃的现实性,他的剧作里充满了莎翁对当时激荡的社会冲突的观察与思考。《请君入瓮》这出戏,就是假托发生在维也纳的一桩历史故事,对1604年前后英国社会的剖析。剧中公爵说维也纳‘腐败、堕落、世风日下、不可收拾’,实指伊丽莎白王朝到詹姆士一世期间的英国伦敦社会的状态;剧中那个道貌岸然、外表神圣的摄政王安哲罗恰是莎士比亚心目中的清教徒。我从来反对在戏里搞‘影射’,好像一演什么历史剧或外国古典剧就是影射我们**的什么人、什么事。莎士比亚也不是影射。只有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解读他,演员的创作才能有正确方向。莎剧是人类文化的宝贵遗产,我们排它必须选准正确的角度。否则,演成个小喜剧就没意思了。我查了许多中外研究‘莎学’的论著,多数专家都强调要‘还莎士比亚本来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