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夏风微薰,吹过西风馆中倾斜的古树,温暖的风也似清寒了些,木顶灰石的房屋墙上阳光淡淡的留痕,看起来却是白色的,仿佛冬日的白雪。也许是因为满院冷清,所以那一池夏日的莲花在微风中荡起的涟漪,也似寂静自赏一般,没有丝毫热闹的生气。
莲池之旁,有一块大石,青灰色的石质,看起来比莲池更冷,一个人抱膝而坐,静静地看着那一池莲花。
他发丝轻扬,脸侧的肌肤皎润洁白,淡淡散发着一股如月似晕的光华,一双眼睛眼神很定,很清,目望莲华,整个人便似沐浴在那一种寂静而安详的莲氛之中。
莲香静静地氤氲,有一种孤傲似的忧悒,一种自赏似的冷清,因为他看得那么专心仔细,所以那种孤傲和忧悒,那种自赏似的冷清也在他的眼中,静静地氤氲,而后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石上的人举起手臂,并没有对手中之物多看一眼,五指轻轻一张。
“咔嗒”一声,卦符落地。
起卦的人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垂下视线看了地上的卦形一眼,淡淡地自语:“需,有孚,光。”再过了一会儿,他另起了一卦。
“咔嗒”又一声。
“剥。”
*后,那只干净白皙的手,拾起了全部的卦符。
他是大宋朝御封的祀风师,精通术法,算卦不过是非常技末的一门小术,然而术法虽小,博大精深,要算准仍是很难,要判明卦理更难,需要卦师天生的灵性天分与后天的经验和修为。所谓“需,有孚,光”,该是《易经•需卦》。本卦为异卦相叠,干下坎上,需下卦为干为天,上卦为坎为水,即表示降雨在即。
也就是一种险卦。
危险在即。
“孚”者诚心,“光”者通广,整个卦相,便是要他耐心等待,否则,危险在即。
他另起了一卦,其名为“剥”。
《易经.剥卦》,本卦异卦相叠,坤下艮上,上卦为艮为山,下卦为坤为地,以地没山,故名为“剥”。卦辞日,“剥,不利有一攸往。”有所往则不利。
两卦凶险,都是要他耐心等待,否则危险在即,对他本身不利。但是他还是要去的,因为如果不去,他为不去所卜出来的卦,卦相更加不吉。
虽然那不是他自己本身的卦,是起给朋友则宁的,但是则宁是西风馆为数不多来往的几个人之一,他从来不喜欢麻烦,但是,他也不想看见则宁死。但是,他要出发去找人救人的话——“需,有孚,光。”“剥,不利有攸往。”
他自己是两个险卦。
则宁,是他的朋友,秦王爷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挥使,他在一个月之前,在大宋和大辽的战场之上,做了一件几乎是祸国殃民的事情。他为了他爱的女子,居然逃离了战场,为了救她的命,他背叛了**百姓,和他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信仰和忠诚。之后他和他爱的女人一起逃回了大宋,理由非常复杂,他也并不清楚,但则宁吗……无论他做出怎样惊人的事,他从来不是逃避责任、不能面对问题的人。回到大宋之后则宁病了,病得很严重,一定要有一个人才可以治好他的病,如果找不到那个人,这个病可能就是绝症。也许因为这样的理由,那个也深爱则宁的���子,即使明知必死,也坚持回来,给则宁一个机会,无论是凶是吉,至少是希望。
这就是爱情,一种让人能背叛家国理想,却又能坦然面对死亡的力量,他说不上这是对或不对,他也不关心,只是简单地想到:这就是所谓爱情,人世间的爱情,离他很远的感情。
则宁要找的那个人是太医院的岐阳,是大宋**名医,不过岐阳现在不在京城,要找他救人,就必须有人出去,去江湖中找人。
则宁等待不起,而除了他之外,似乎也没有人能为他做点什么了。
所以他就去了。
他是素卦,一个落花寂寞,孤意如莲的男子。
他去了,不久之后找到了岐阳,要他去救则宁。
一切都很顺利。似乎他给自己算的卦并没有灵验——听说修道者给自己起的卦,都是不灵验的。他现在要回开封的西风馆,他修道五年的地方。
劫数,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是错误的,还是未知的?
素卦衣不沾尘,在长街上走着,人来人往,都会往他那里看一眼,因为,很少见如此可以入诗人梦的男子,衣袂一飘,似乎飘起的是杨花,是柳絮,是一松之下、一石之上的清静,与悠然。
“你看那位公子,好像图画里的**,我们家小桂如果可以长成这样,那往后就不用愁娶媳妇的事了。”
“是啊是啊,像个活**,我看啊,就是古通寺里的大和尚,也没有这样好像会飞一样的。”
“咱们古通镇,还没见过这样**气的公子,你说他是不是来找后坊那个也很**气的大姑娘?”
“你别胡说了,后坊的那个不是和蒋老爷家的三公子是一家亲吗?怎么会和这路过的公子有什么关系?你莫要看人家样子漂亮,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可是很像啊,你看他们的衣服,他们的鞋子,他们的眼睛,都很像啊——”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素卦并没有刻意去听,但是,很自然地就把人们的议论听入耳中,他是修道者,术者无为,能知天下。
然后他就无意地多看了长街上的一个牌坊一眼——“后坊”。
这就是那个“后坊”?后坊有个也很**气的大姑娘?他正想极淡地洒然一笑,却突然就站住了,他看见了——她——
她和一个红衣的老婆子走出后坊——红衣黑痣,满头珠翠,很明显,那老婆子是媒婆。
“越连。”
他呼唤了一声。
对面浅笑悠悠的女子抬起头来,一抬眼,像看见了永生。
“素卦?”
她依然没有变,白衣白裙,清净如月,纯雅如莲,抬起眼来,有一种干净柔软的好看,和悠悠荡荡的自然。
他依然没有变,一身道袍,只不过,更加的孤意如月,忧悒如莲,一如他眉间的郁色,多年以来,始终没有变过。
越连满面微笑,澄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素卦,那个有着始终不曾褪去的郁色、经历了种种*该改变而永远不变的人。你的不变,是对当年那些事坚定不移的抗拒,又或是你对自己的苛求对自己的自律对自己的否认和……对自己的残忍?
你还记着当年那些事吗?是因为那件事,所以你耿耿于怀到如今,始终——无法释然?或是你早已忘记了当年那些事,其实你心中从未萦怀任何东西,所以从来——都是如此?素卦素卦,虽然我认识你很久很久了,可是你心里在想什么,当年我不明白,如今依然丝毫不明白。
“素卦,真是好久不见了。”越连微笑,回头给媒婆说,“晚上我再到姑婆那里挑东西,我遇到朋友了。”
媒婆很奇怪地看着她,“朋友?”她可真不理解,一个将要出嫁的大姑娘,会在大街上一下抓住了一个“朋友”,还是个男道士。
越连笑着点头,“是啊,从前的朋友。”
越连从前的朋友?媒婆依然奇怪,越连无父无母,从来也没有亲戚朋友上门,但是越连素来是个谨守礼仪的好姑娘,否则三少爷也不会看上她。她摇摇头,“那姑娘,老婆子走了,晚上记得过来谈绸子的事情,千万不要忘了。”
“我记着的。”越连浅笑,“我和朋友说几句就去姑婆那里。”
“你记着啊,老婆子等着你的。”媒婆迈着小步,摇摇晃晃地走了。
等到媒婆走了,越连才回头,浅笑盈盈,恍若荷开,“师兄。”
素卦的神色一直很定,突然也在这刹那间笑了,“好久不见了。”
“当真是很久很久不见了,”越连侧了侧头,笑得有点俏皮,“师兄*近又起卦了?”
素卦扬眉,有一点似笑而非的悠扬,“你的眼力,一向这么好。”
“不是我眼力好,”越连很婉约地笑,“是我闻出了卜卦的味道。”她如莲,素卦也如莲,只不过她如今看起来纯雅,而素卦忧悒,“师兄,卜卦对于术者而言,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师兄你——”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本是不适合卜卦的,师父说过,修行与济世,二者择其一,择一之后,窥天机者,不利己身。”
素卦不答,越连看得出他眉目之间的骄傲,和那种不予回答的固执,就像当年,他固执着他的骄傲,宁死勿变的倔强,造成了他可能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遗憾。而他的那份遗憾里包含了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爱恨、一生一世的善恶,都在素卦的遗憾中被挥袖抹去,再也分不清楚,也再也寻不回来。
“你变了很多,”素卦改变了话题,“你没有回祁连山?”
越连轻笑,“师兄又曾经回去了吗?”她缓缓摇头,“即使,回去之后可以修成永生不死,修成元婴修成正果,我也绝不会再回去的——”
“你变了很多,”素卦仍然是这样一句话,“我看见了你,却几乎认不出是你。”他一点讽刺一点忧郁地扬起了眉,却忧郁得很好看,“我几乎忘记了,当年你拿剑怒斩飞天岩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气势,什么样的疯狂。”
越连歪着头想了一下,笑了起来,“不记得了,几乎——”她轻叹,“就像上辈子的记忆,我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一个人疯狂,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一个人愤怒?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那就是年轻。”她平静地说着,并不觉得素卦的话很突兀,相隔多年的师兄妹,脱离了当年的时空,仿佛彼此的对话也显得空洞而荒谬。
素卦微微地笑,她依然没有变啊,虽然看起来安静稳重了,但是,骨子里的率性和豁达,丝毫没有改变。他是修道者,而她也许就是看破者,看破了一切痛苦缠绵之后,留下来的是历过石砾的赤足,和返璞归真之后的纯澈。“你要嫁人了?”
越连抬起头,“是啊。”她轻笑,“很奇怪?我是女人,被称作女人的人,都是会嫁人的。”她有点笑意有点顽意的,“我还不想到院子里做尼姑,而道姑,我已经做了很久很久,不好玩了。”
素卦眼睛里闪过一丝漂亮的澄澈,犹如琉璃的光,一样带点他特有的那种悠悠的孤意和悠悠的倦意,“恭喜你了。”
他表现得很淡漠,如果她不了解他的话,必然会以为他是有点儿嘲弄和懒懒的讽刺的。但是她了解他,所以她欣然。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也许素卦这一辈子,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去了,回到西风馆继续修行,继续做着一个无声的祀风师,风起,云来,他事已了。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也许越连就真的嫁给了蒋家的三少爷,然后真真正正做一个贤淑的妻子,做一个温柔的女人,一生一世,过去,也无痕迹。
但是,发生了一件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事情,也是一件,揭起所有回忆、所有伤痕的事情。
那件事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个孩子把他的陀螺,在那个时候丢到了素卦脚边,“咔嗒”一声,又弹了出去,撞到了一个原本躺街道旁边的乞丐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