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部 螳螂
**章 毛子拜庄
荷兰商人赫尼,跟英吉利领事史密斯拜庄这日,恰逢顺源庄主黄仲源五十寿诞。人生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到七十岁就古来稀……理该庆贺,管家黄仲仁和庄里伙计都有这层意思。清晨刚卸牌门,黄仲仁就进后宅与他合计,说要办寿宴。时黄仲源刚吃过早饭,正俯在在红木八仙桌上挥毫习字。他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四方脸,宽额头,狮子鼻,棱角分明的嘴唇,在脑后拖着一根乌黑油亮的辫子。随意地穿一件玄色的长衫,足上是一双圆口布鞋。听了他的话,抬头冷漠地问:我顺源庄建庄两百年,前任七位庄主,有活过五十岁的吗?
黄仲仁一愣,与他这位族兄容貌不同,他身材佝偻,尖额窄脸,腮帮上几乎没肉,畏畏缩缩地哈着腰,一双不大、精明滴溜转着的眼睛,却闪烁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光。他低头想了想,说没有。黄仲源的脸上出现讥讽的笑纹,说既然没有,我活着已是福份。你们为何要把我抬到火炉上烤?烤焦了身子,我也就活不长了呀。黄仲仁说这是大伙儿的意思,庄里巳很久没闹猛,要借这时机,好好吃顿热老酒���把人心收拢来。黄仲源又问:操办寿宴,就能把生意回落的人心收回来吗?黄仲仁点头说是的。种在地上的麦冬成把拔,就很难把根须拔起来。黄仲源又哈哈地笑起来,用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盯住他的脸。说脱裤子放屁,尽说混账话。生意回落与做寿诞有什么关系?祖宗没做,我做。声响大了,定会使祖宗躺在地下不安宁;你们都想折我的阳寿是吗?他的笑声很明朗,硬硬的,把书房的硬木地板都震得嘣嘣地回响。
黄仲仁便不敢再吱声,把一颗香榧型两头尖的枯脑袋缩回去。心里却在想:大哥弯脑筋多哩,连这事都不敢造次违祖意。可庄里的生意,是该讨彩头给闹猛一番。老话有说:若要生意发,众人抬轿齐心转。这轿没人抬,生意便难做上去……黄仲源见他不吱声,知他心里还没通。补充说:寿宴就不必办了,给伙计们发点赏银,门口放五十挂鞭炮,图个喜气吧!黄伸仁点头说:对,就图个喜气。合庄和顺做生意比什么都强;现在洋货占着大头,说不定**就有毛子生意上门。黄仲源点头笑道:是该有外洋生意上门。这几年外埠泊着大洋轮,都是他洋番地的毛子货进埠,却少有我华货出洋;做的都是单挑生意,难怪这银子聚不拢来?
自古宁波通港口,有港口就有洋毛子来淘金。谁让你大清国这么富有,留着财宝自己享用?洋毛子有两种来法:一种是开着军舰带着枪炮来。这种来法宁波人不欢迎。道光二十一年在定海城打了一仗,总兵葛云飞与部众三干人全部战死,血都把洋面染红,吓得英吉利统帅义律连军舰都不敢下,认为是这地方民风强悍,愚顽不可驯。还有一种来法嘛,是斯斯文文地带着货物或银子做生意。宁波人欢迎。两干多年前古越国立朝,越王句践,也不是在离越地于里外的东夷,一个叫琅琊的地方占有一块小小的“殖民地”,用一种叫筏的独木舟载货易币做生意吗?这种币,由生铁铸成,正面为两只尖喙利爪的大鸟,托举起一轮旭日。反面有个戊字,戊为何物?是一种用来耕作,被现代人称为石锛的工具。戊通越,是这个族种的象征。周《越绝书》上有载:越人献舟,往若飘风。
说起来,古越国的谋臣范蠡,还被华人尊为商圣。他是越地商贾的先人。句践复国后,他辞官不做,带着美人西施,在楚、越、齐鲁之间贩卖盐、麻布与粮米。这在古书上也有记载。宁波人就喜欢做生意,做生意要的是流动。就如一江水,不流动,水就会变腐臭。当下黄仲仁布置人在门口放起鞭炮来。说:庄主爷有话,不办寿宴图虚荣,鸣五十挂寿鞭;图个合庄和美,广纳钱财……
鞭炮还没放完,就有风快的跑街来报,说荷兰国商人赫尼由史密斯陪同前来拜庄。黄仲仁即把拜贴又送后宅。黄仲源拿着拜贴看了一会,欣喜地道:我说哩,原本说好不做寿,你**出尔反尔,原来是毛子要来拜庄。黄仲仁便问他接不接?黄仲源说当然接,他西洋国送上来的寿礼,我能不收吗?黄仲仁又问行不行拜庄礼,他毛子商人可不尊我华埠礼节。黄仲源沉下脸来问:他在哪儿做生意?黄仲仁说在宁波府。黄仲源说:即来这儿,就得奉我大清国的礼数。黄仲仁点头,自去准备历代祖宗留下来的拜庄礼。
这日是咸丰二年,也就是西历1852年的立秋。离英吉利发起鸦片战争,过去已十年。宁波内城的三江151码头,又恢复历朝历代樯帆如云、商船如鲫的繁华局面,但势头已明显不如盛唐旺宋间,几百年的风水轮流转,如今由他西洋毛子坐大主着局哩……
赫尼其实三日前到这儿。他一身华人打扮,穿着长衫马褂,却没留辫子,脑门宽阔,碧眼圆鼓,勾着个大鼻子,一头卷毛金发亮闪闪的,丝丝缕缕随着江风披散。在午时的阳光下,精神抖擞地走下英吉利远洋公司的客轮。立即有一群挑夫、东洋车、客轿围到他眼前,熙熙攘攘地叫着要“油卡猛鸭”和“耍死狗”。他听懂是问他去哪儿?笑着摇头拒绝。挤开人群,在摊前买了一串油炸臭豆腐干吃过,独自拖个滑轮行李箱,在码头蹈贴了一番,站在江岸的木栅栏边,对着内城依偎在江畔的街市叫道:上帝,太美了,简直是东方的威尼斯。
同样的感叹,十三世纪末也有一位洋毛子说过。他叫马可·波罗。骑着骆驼从波斯国入境,经河西走廊丝绸之路,转元大都上京,才辗转来到这里。那时这儿不叫宁波府,称庆元路。后来他回到他的**意大利,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寰宇记》。在书中系统地介绍大清国,也介绍了宁波府,称这儿为一个具有魔鬼般美丽和拥有炫眼财富的地方。赫尼看过这本书,他是荷兰渥太华皮饰公司的采办,**踏上这片土地。下船后先在城内找了家驿馆住下,又上街市游玩;在城内*繁华的鼓楼街上转了几圈,*后驻步于街尾的鸿运成衣铺。看铺子里陈列的各式毛衣……
这日是晴日,太阳光不是十分炽热。街上的行人,有三成穿短褂,七成已换上长衫。赫尼木呆呆地站在铺门口,双眼聚注成斗鸡状。柜头阿大感觉到来了生意,急使眼色让伙计去天香茶楼请仙人跳宋家成。仙人跳是市集拉生意,两头都吃回扣的白相人。拿现今的话说,就是中介。鸿运铺在街尾,茶楼却在街口。街不长,才百十步路的光景,却簇拥着几十家的店铺。伙计走进茶楼时,宋家成正跷着二郎腿,在包房内独自润龙井。这是个瘦削的年轻人,一件皱巴巴的长衫,袖口肘部还打着块补丁。时已临秋,街面上有穿旗袍的时髦女子走过。他的那双金鱼眼睛,死盯住开叉处白晃晃的大腿;心里乐着:老子免费看街景哩……
伙计窜进来,喊:宋大官人,你快去,铺里来了生意。他把目光从大腿上收回来道:有数哉,茶房,算账……口里说着,长衫口袋里却掏不出铜板来,目视伙计。伙计笑道:先赊着,等做成生意,三枚铜板是小意思。宋家成便把这意思与茶房说过,跟着伙计直奔店铺而来。赫尼还在铺内看皮衣。他拿着其中一件,内行地拆开,抽出麻线,在手上拉拉,居然还牢固。原来洋毛子的皮衣,与华埠不同是在缀连处,西人用麻线,华人用棉线。棉线比麻线容易裂口,不牢固;鸿运铺仿照洋式,用的是麻线。
宋家成推开柜头阿大,抱住赫尼行西礼亲脸,口中叫道:你这位密斯脱爷,我宁波府的红帮裁缝,天下有名。这些毛皮大衣,货好,价钿便宜。由于午间他在茶楼就油炸臭豆腐、大蒜瓣喝过半斤糟黄酒。一股腐酸之气从胃里冒出来?使赫尼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由皱眉摇头。宋家成以为他对铺口的男衣不满意,即从内架挑出一件貂皮女衣,举手扬扬,说:这件是*新的西洋款式。赫尼点头,用英语说:OK!真漂亮。柜头阿大听不懂,问宋家成:毛子在说什么?宋家成洋洋自得地道:呆驼儿子,他说阿开,表爹夫;就是说生意做成了。柜头阿大急忙也表爹夫、表爹夫地叫着,示意伙计把女衣折叠包装,放进藤箱。赫尼摇头,用荷兰语说:我不买,只看;我欣赏贵埠古老的东方文化。这次宋家成也没听懂。不成交?他就没了份银,急拉住赫尼的手,伸着三根手指说:只三两一钱银子,你不买会后海。
柜头阿大又问什么意思?宋家成涨红脸道:他说奈何,奈何就是不买。柜头阿大忙附他耳朵悄言:他都看了半天,不会不买?那男装也是西洋款式,我以二两七钱的银价卖给他。宋家成上前说了这意思,赫尼只是微笑,拍着他的肩用宁波官话说:密斯脱宋,祝你交好运。说完转身就走。娘戏匹,原来他懂华语?是只老甲鱼。宋家成在心中狠骂一句,对着他背影吐射出一口浓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