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情结
我的无尽的烦恼,难以言喻的匆忙,这一切会纠缠终生吗?它们来自哪里?来自生活本身,来自生命,来自一个无法变更的命运或一个莫名的规定?我怀疑,故而不愿服从。可是我又无从摆脱。
北望立交桥
这是一段难忘的回忆,它仍然是关于居所,关于我与一座城市相依相存的故事。
那时我在这座都市里**次拥有了一个两居室新居。一开始有些兴奋,因为这是我得以安顿自己的空间,它平凡而又神奇地出现了。在熙熙攘攘的都市里,这是无数楼房中的一居,隐于其中,活于其中,消失和生长在其中。它在苍苍茫茫中找到了我,或者说是我找到了它。我的幸福无以言表,尽管它在五层楼的*高处,据说冬冷夏热,但一切在我看来都好得不能再好。
我对于新居所还没有任何体会,而只有关门对视的喜悦。我在粉刷一新的房间内走动,从这一间到那一间,嗅着相同的水泥和石灰的香味。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它一阵阵爆发,中间还夹带了粗长的持续的震响。这声音可真是有力和持久啊,它不仅震动人的耳膜,还轰击着人的心脏。我四处寻找这声音的来源,一站到窗前立刻就明白了:北边不远处是一座立交桥,连绵不断的车流在桥上旋转,桥下边则是另一些车辆,还有一簇簇的人群。
我搬入新居的时间正是这座城市*好的季节:秋天。不冷不热的天气和崭新的居所合在一起,当有无法忽略的幸福。可恨的是我再也休息不好。当然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轰鸣赶走了睡眠。怎么办?有人说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适应期,也许很快会像过去一样,还给我一个新的安眠。后来的日子真的有过几个像样的睡眠,但我知道这不是适应与否的缘故,而实在是连续失眠造成的极度疲惫的结果。我开始想一些办法,比如用棉条塞封窗隙,再比如安装双层窗子。这些方法事倍功半,因为实在是声源宏巨,而且真正密封之后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即振动和共鸣的力量反而由此而增大。车辆在悬空的立交桥上加速时发出的轰响,它引起的楼体和窗子的共振,简直无可抵挡。
我走入了头胀目涩的日子。与此同时,我发现满屋都被黑色的细尘蒙住了,随时擦拭随时落下,源源不断。窗子已得到如此的封闭,黑尘还是钻挤进来,显然已经无法根治。由于这噪声和灰尘,门窗也就轻易不可打开,于是室内空气愈加恶劣。
我只想尽可能地逃离这个居所,并且永远不再返回,可这又是我惟一的居所。
立交桥建得丑陋而庞大,是粗鲁的水泥裸体。它在我眼里成了狰狞的怪物。它是凸起的一截城市的肠道剖面,正露出内部的蠕动和循环。它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还有巨响。可是我不仅避不开这声音这气味,还无法摆脱它刺目的形体,因为我不能对窗外的一切视而不见。渐渐我觉得它也在与我对视,并且时而狞笑。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就病了三次。
偶尔出一趟远门,让我暂得轻松;可每到了归来的日子,又开始恐惧那个日夜轰响的居所。回来了,无眠,脱发,绝望,一遍遍洗脸,抬头看发青的眼窝。
有谁愿意交换这个居所?你有一个安静的柴棚或者猪窝吗?那你愿意用它与我交换吗?是的,我将欣然前往,但你不准变卦。帐篷
我从养蜂人那里得到了启示,觉得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东西。有一段时间,不管在哪里,只要遇到养蜂人,我就要停下来耽搁一会儿,了解我所感兴趣的一切。他们的职业在一般人看来是辛苦的,到处游转,远途运输和奔波,夜宿野外,等等。可是他们的生活听来又**色彩,如追赶花期,如依山背水而眠,如走遍大地。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以某种方式,真的尝试去做一个养蜂人。之所以说要以“某种方式”,那是因为身有公职,有一种固定的工作,并非可以一走了之。今天生活中的人,有几个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凭自己的一时兴起和阶段性的好恶去寻找一种日月呢?所以说变换日常生活要有章法,有途径,不得不去遵循“法度”。
如果以挂职的方式去一个蜂场里工作,这就有机会随放蜂人在大江南北流转了。但兴起而行,困难重重,尽管奔波考察了一番,结果还是没能成功。不过这期间我买了许多养蜂的专业书籍,于是得知了神奇的蜜蜂有多少本领,它们独特的习性,以及养蜂人的日常工作。还有一些花的常识,各种可供采蜜的花,它们的开放周期等等知识。
实际上真正吸引我的不是其他,而是一顶顶帐篷下的生活。
它是流动的房屋,是随遇而安的家,是可以跟随肉身和灵魂一起移动的居所。它为我们遮风蔽雨,还与我们一起摆脱尘土、闹市、烦琐和嘈杂。人的一生都要恐惧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赤贫生活,需要安居之乐。可是居安即要思危,牵挂繁多,忧心不已。*主要的还有,人的移居成了大问题,就是说一个人不管愿意与否,必得长期在一个凝固的居所里呆守。
弄一顶帐篷,这一度成了我的理想。*好是大帆布帐篷,军用品,耐风雨且又宽敞。可是它太重了,非要几个人一起抬到一个地方扎盘不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设法搞了一个。但由于种种原因,真正使用起来的机会并不是很多。首先是日常的琐屑缠住了我,使我不能安然离开,去入住可爱的居所。再就是这个居所一旦立起,就不能省却人的照料。想一想它在山上,在河畔,如果没人照管,会有怎样的麻烦。
后来我选了一个简易的轻便帐篷。这一下好了,它可以随意收取。可是它远远比不上以前的大帐篷,显得如此飘乎,仄逼,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在大风大雨之中,它根本就靠不住。更为烦恼的是,今天的野外生活,特别是一人独处,已经是令人惧怕的一件事了。我的极少的一点生活用具,如烧水的锅和杯子之类,不止一次丢失。
尽管如此,帐篷里的时光还是弥足珍贵。它生出了一种极为新鲜的、与四周丝丝相连的、又熟悉又陌生的东西,这与我们已经习惯的一切是那么不同。午夜,我遥视着**星光时,恍若进入了某种梦境。是的,这是与生俱来的一个梦想,人一旦接通了这梦想,心底深处就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喜乐。干净利落的生活,被天籁围簇的生活,对于现代人来说可真是一种**啊。这其实也是极为简单的生活,可就为了追求这简单,我们却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一座城市留在了身后,那里有诸多所谓的责任,正等待我们去履行。现代人当然不可以一走了之。
可是梦中的帐篷呢?它真的*终不再属于我们,或者说已经没有了失而复得的那**?
我无法回答。
山屋
我居住的这座都市,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重重高山,它们笼罩在雾气下的神秘诱惑我,甚至是召唤我。我每次走进大山深处时,心境都为之一变,有时甚至会为这样的情绪所惊喜,在心底自问一句:多么奇怪啊,仅仅是半天不到的时间就来到了这里,而此地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啊。寂静的山谷,树的谛听和注视,还有鸟儿问答。山石裸露,云母,石英的闪光。黄昏时刻,一种低沉的山之咏叹开始了,它感动我们,我们却找不出它的源头。这是一种无所不在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大山的早晨也有这种咏叹,但那又是另一种色调和意味。
山中绝少人烟,只偶尔看到几处遗下的小小山屋。它们如今完全被丢弃了,主人是谁又为何离去,这已经是个谜了。大概仅仅是几十年前,这些山屋还被人兴致勃勃地打造,而今打造者却弃它而去,再无踪影。人的兴致真是奇怪的东西,它总是忽东忽西没有确定,变化无常。但我可以想象其中的原因:山下的城市变得越来越热闹了,山上的人于是再也呆不住了。
小屋里的人不是和尚,他们是守山人,林场工人,或其他什么人。他们下山寻找新的日子,于是把原来的工作连同心情一块儿丢下了。我稍稍有些不解的是,难道现在的山上就不需要那些工作了?比如说大山不需守、林木不需护,连同其他一些山里的营生,在现代都可以一并省略?
不管怎么说一个个挺好的小屋就这样被**山上,它们空空的,静静的,黑黝黝的。屋里有一种烟火气还隐约可闻,但这需要用心去嗅。我长时间在山中徘徊,寻访了许多山屋:也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竟然私心大发。我在盘算一些事情。因为我发现这些小屋比*好的帐篷还要坚固,而且就扎在了帐篷应该扎的地方。这真是饕餮之徒眼中的美馐。我目不转睛看过了一个个山屋,心里正打谱在某**搬进其中的一座。因为一个渐渐走近中年的男人有些惧怕了,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尘嚣围追堵截的狼。逃离之心人皆有,有缘遁迹几人能?多么**的思想和行为,多么繁华的简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