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魅���下2:神武衣冠
十 中原剑会
“咳咳……”
西蔷客栈之中,天字一号房内,有人低声咳嗽,气堵于胸,十分疲弱。
一人倚在门口,望天不语。另一人提着一壶热水,正待进门,见状淡淡地道:“你在干什么?”倚门之人凉凉地道:“发愁!”另一人道:“嘿嘿,中原剑会使者即将前来,就待接他去主持大局,对抗风流店燎原而起的毒灾,如此情形你发愁也无用。”倚门之人冷冷地道:“江湖上下人人都指望他去主持大局,结果他既被火烧、又中毒,现在闹得武功全失,神志不清,教天下人如何指望他主持大局?我看那中原剑会的使者一来,吊死他也不信里面那人真是唐俪辞。”
话说到唐俪辞,这倚门而立的人自是“天上云”池云,而另一人自是被唐俪辞重金所买的沈郎魂了。
话正说到这里,客栈掌柜引着一人匆匆上楼,对池云赔笑道:“池大爷,有一位客官非要上来,说是您的朋友。”
池云挥了挥手,掌柜退下,他所带的那人站在当地,对池云和沈郎魂拱了拱手。池云上下打量来人,只见这人青衣佩剑,衣裳并不华丽,却是挺拔,面目俊秀、气质沉稳,称得上一位风度翩翩的剑客公子,“阁下如何称呼?”
青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余,‘青冠文剑’余负人。”池云皱起眉头,这什么“青冠文剑”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新出江湖的人物?“你是中原剑会的使者,要来接姓唐的去好云山?”青衣人点头,目光在两人脸**转,“恕在下唐突,不知唐公子人在何处?”
这位“青冠文剑”余负人眼力不弱,一眼看出他们两人不是唐俪辞,沈郎魂提起水壶,淡淡地道:“跟我来吧。”池云截口道:“且慢!”他出手拦住余负人,冷冷地道,“单凭你一句话,信口胡吹的名号,就能说明你是中原剑会的人?你的证明何在?”
余负人衣袖轻拂,“不知池大侠需要什么样的证明?”池云听他口称“池大侠”,微微一怔,“使出中原剑会第九流的传统剑招,一凤九霄,我就信你是剑会使者。”
“两位如此谨慎,莫非是唐公子出了什么意外,不便见客或是身上负伤,所以不能轻易让陌生人接近?”余负人含笑道。
池云又是一怔,“你……”沈郎魂淡淡地道:“不必了,来人背上之剑,是中原剑会第十一剑‘青珞’,再说一凤九霄江湖上会使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毫无意义。”他推开房门,“余负人,进来吧。”
西蔷客栈的天字**号房内雕饰精美,桌椅俱是红木,茶几横琴,床榻垂缦,装饰华丽。余负人踏入一步,心中微微叹息,富贵之人不论走到何处都如此富贵,贫贱之人不论走到何处都一样贫贱。贫贱之人永远也无法想象富贵之人究竟是如何度日,更无法想象许多坐拥金山银山、不愁吃穿的人,为何总是活得不满足、活得愁云惨雾。
紫色垂缦的床榻上倚坐着一人,银发垂肩,闭目不动。
床榻上尚有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正努力地在榻上爬,有时摔了一下,滚了滚,又卖力地爬着。
银发人的面颊柔润,并不苍白,只是隐约有一层晕黄之意,仿佛原本脸色应当更好,如今血色有些不足,此外眉目如画,乃正如传说中一般文雅秀丽的贵公子。
“在下余负人,来自中原剑会,前些日子唐公子以碧落宫碧涟漪为代,身外化身潜入风流店故地探察情况,不知结果如何?”余负人拱手为礼,“在下是否打扰了唐公子清净?”
池云跟在他身后,见状唇齿一动,刚要开口说唐俪辞受到强烈刺激,武功全失、神志不清,哪里还会说话……他尚未说出口,却见唐俪辞双目一睁,“余少侠远来辛苦,不知近来江湖形势如何?”
此言一出,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觑,自从唐俪辞从菩提谷中出来,不是恍恍惚惚就是胡言乱语,要不然就是不肯说话绝食绝水,浑然不可理喻,却不知余负人带着中原剑会的邀请而来,他竟突然变正常了?
“风流店再度夜袭两个门派,六十八人身亡、一百四十四人伤,”余负人道,“昨日和中原剑会短兵相接,双方各有死伤,剑会擒下风流店面具人三人,揭开面具,都是各大门派门下弟子,非常头痛。猩鬼九心丸之毒不解,江湖永无宁曰,但看他们毒发的惨状,剑会均是于心不忍,思其罪恶,却都是难以饶恕。”他再度一礼,“唐公子智计绝伦、武功高强,又擅音杀之术,正是风流店大敌,剑会众长老商议,欲请唐公子主持大局,与剑会、碧落宫联手,为江湖除此大患。”
唐俪辞眼眸微动,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那么……池云准备车马,我们即可上路了。”
上路?池云瞪眼看他,就凭他眼下这种模样,还能上路?“你——”
“备车。”唐俪辞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余负人目光一掠沈郎魂,“敢问唐公子……”
沈郎魂淡淡地道:“他有伤在身,尚未痊愈。”
“原来如此。”余负人虽然口称原来如此,但显然心里并不释然。唐俪辞武功高强,能在猫芽峰上战败风流店之主的人,怎会短短数日身负重伤?并未听闻他遭逢什么强敌,并且以他说话声音听之,中气疲弱,伤得很重。
“不妨事。”唐俪辞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近来可有听闻风流店之主……柳眼的行踪?”
“柳眼?”余负人道,“江湖中人尚不知风流店之主名叫柳眼,唐公子此去风流店故所,看来所得不少。”
“咳咳……”唐俪辞再度睁开眼睛,“风流店中隐藏甚多辛秘,不是一时三刻能够明白的,情况未明之前,暂且不提。碧落宫动向如何?”他闭日片刻,目中已略微有了些神采,不似方才萧然无神。
“宛郁宫主忙于迁宫之事,一时三刻只怕无法分心应对风流店。”余负人道,“如今江湖之中人人自危,各大门派严令门下弟子回山,各持紧缩自保之计。风流店倚仗毒药之威,已成当今江湖一煞,谁也不知何时何地,他们要进攻何门何派。”
“普珠上师可是中原剑……会……咳咳,剑会之一?”唐俪辞低声道,“近来可有普珠上师的消息?”
“普珠上师?”余负人颇为意外,“普珠上师确是剑会之一,近来普珠上师为平潭山火灾一事,前往救人,听闻刚刚返回少林寺。”
“等我前往好云山之后,剑会先向少林寺借用普珠上师一时,这位大师武功很高,疾恶如仇,对付风流店必是一大助力。”唐俪辞微微一笑,因为重伤在身,笑得有些乏力,颇现柔和温弱之色。
特地要普珠上师,理由真是如此简单?池云看了唐俪辞一眼,这头白毛狐狸前几天疯疯癫癫,难道都是装的?看了这一眼,他却瞧见唐俪辞右手握拳,在被下微微发抖,显是握得极用力,微微一怔,他——
“池云这就去备午吧,”沈郎魂淡淡地道,“余公子,待我打点行囊,这就出发。”
余负人微笑道:“马车我已备下,车夫乃是本会中人,比外边雇的隐秘得多,几位收拾衣囊,这就走吧。”他当先出门,下楼召唤马车。
“此人气度不凡,只怕在剑会中不是寻常人物,邵延屏让他来请客,可见对他的器重。”沈郎魂淡淡地道,“但为何名不见于江湖,其中缘故,真是启人疑窦。”他目光一转,转到唐俪辞身上,“你……”
唐俪辞长长地吸了口气,刹那浑身都颤抖起来,身子前倾,几乎倒在被褥之上。池云和沈郎魂双双出手相扶,触手冰冷,他浑身都是冷汗,双手握拳按在额角两侧,浑身颤抖,竟一时止不住。
“果然……神志昏乱,勉持镇定只会让你心智更加紊乱,”沈郎魂冷冷地道,“何必在外人面前强作无事?此时此刻你分明对风流店之事无能为力,就算你不承认,也不得不说你那好友对你所下的毒计,的确是步步得逞,没有一处你不落在他彀中。既然一败涂地,就该认输,大丈夫输得起放得下,何必硬要逞强,在此时此刻担起重担?”他瞪了唐俪辞一眼,“你当真做得到?”
“我为何做不到?”唐俪辞低声道,“我若做不到,一定会发疯……哈哈哈……”他低声笑,“我若发疯,一定要害死比他更多的人……反正全天下都是死人,死了谁我都不在乎。到处都是死人在跳舞,死人会跳舞,哈哈哈……”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觑,“啪”的一记轻响,沈郎魂一掌拍上唐俪辞头顶,渡入少数真力,唐俪辞微微一震,突然安静下来。池云冷冷地道:“冷静!”
“我……我……”唐俪辞再度长长吸了口气,压在额角的双手终于缓缓放了下来,右手按在胸口,“我……”
“你若稳不住心智,便谁也救不了,”沈郎魂道,“更不能让任何人回头。”
唐俪辞的手缓缓落到被褥上,一边的风凤用力爬过来,小手按到他的手掌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凤凤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一笑:“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白毛狐狸,就凭你现在疯疯癫癫的样子,前往好云山当真没有问题?”池云皱眉皱得很深,“你不要在剑会那些老王八面前发疯,那些人本就信你不过,要是你有了什么过失,吞也活吞了你。”
“我……”唐俪辞轻轻地笑,“我想我比刚才要好一些,至少想一件事的时候思路尚能连贯……若我不知不觉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记得提醒……我会打圆场。”
“你——”池云本来怒气上冲,骂到嘴边却叹了口气,“你就是非去不可,就算半疯不疯装模作样勉强逞强也要去就是了?”
“嗯。”唐俪辞闭上眼睛,唇边浅笑微现,然而神色颇为疲惫,“咳咳……我头痛得很,暂时……莫和我说话。”他缓缓自床榻上起身,自椅上拾起一件衣裳,披在肩头,抱起凤凤,慢慢往外走去。
池云匆匆将行囊自柜中取出,追了出去。沈郎魂微微一叹,也跟了上去。
客栈门外停了两辆马车,余负人已在马车之旁,唐俪辞径自上车,池云匆匆跟上,沈郎魂与余负人登上另一辆马车,白马扬蹄,往东而去。
“恕我直言,唐公子之伤看起来非同寻常。”余负人坐上马车,将背上青珞持在手中,其人动作稳健,神色自若,虽然和沈郎魂同车,浑身不露丝毫破绽。沈郎魂静静坐在一旁,听余负人之言,他沉默了一阵,突然道:“你可曾是杀手?”
余负人微微一笑:“沈郎魂的眼力,果然也是非同寻常。”他这么说,是白承其言,微微一顿,他道,“杀手的眼里,一向容不下半点沙子。”
“唐俪辞的确伤得很重,不过尚不致命。”沈郎魂淡淡地道,“这世上只要不是要命的伤,就不是伤。”余负人道:“同意。不过我很好奇,究竟是谁能伤得了天下**的唐公子?”沈郎魂淡淡地道:“哈哈,你这句话难道不是讽刺吗?”余负人微笑:“岂敢……我是由衷之言,**你若不说,我必是睡不着的。”
“嘿嘿,风流店的据点,飘零眉苑之中遍布机关,他是被那些机关所伤。”沈郎魂闭目道,“但也查探了其中所有地点,风流店的内幕,可谓深不可测,人才济济,大出人意料之外。”余负人目光流动,“是什么样的机关竟能伤到他?”沈郎魂道:“铁甲百万兵、火焰桥、火焰蛇、留人间,以及……朋友。”余负人道:“朋友?那是什么样的暗器?”沈郎魂淡淡地道:“*伤人的暗器,不是吗?”余负人微微叹了1:3气:“原来唐俪辞是一个顾惜朋友的人……”他道,“实不相瞒,根据之前江湖上对唐公子的传言,唐公子不该如此心软。”沈郎魂道:“江湖传闻,唐俪辞是如何一个人?”
“自然是天下除皇宫大内之外*有钱的男人,并且,是年轻俊俏、温文儒雅的男人。”余负人微微一笑,“并且其人武功高强、眼光犀利、心计超绝,能在江湖大众未看穿余泣凤的真面目之前动手将他诛灭,又能联合碧落宫在青山崖大败风流店,更将风流店之主击下悬崖,行动效率极高,武功超凡脱俗,虽然手段略嫌稍过,却也是江湖百年少有的俊杰。”
“既然是俊杰,为何你以为他不会顾惜朋友?”沈郎魂淡淡地问。余负人叹道:“不知为何,在我内心之中始终觉得唐俪辞该是一名心计更胜传闻的高手,顾惜朋友、祸及己身,拖累行动的效率,打乱预定的算计,不是智者所为。”沈郎魂低笑,“哈哈,我也曾经这样认为,可惜……他却不是这种人。”
“他怎能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人,在如今江湖局势之中,他要如 何自处?”余负人淡淡地道,目光缓缓落在手中青珞之上。青珞剑精钢为质,剑芒发青,而握在手中之时只是一支花纹简陋的三尺长剑,不见任何特别。沈郎魂也淡淡地道:“若他真是那样的人,说不定你我只会更失望,不是吗?”余负人笑了:“哈哈,也许——但一旦身为中原白道之主持,便不能有弱点。中原剑会之所以选择唐俪辞,也正是看中他身无负累,不像宛郁月旦毕竟身负满宫上下数百人的性命。”
“哈哈,我不能说剑会的选择是对是错,但也许……宛郁月旦会更像剑会期待之人。”沈郎魂淡淡地笑,“又或者……唐俪辞会超出剑会的期待,也未可知。”
马车以碎步有条不紊地前行,车夫扬鞭赶马,很快没入青山翠影之中。
好云山。
浓雾迷茫,令天下习剑之人为之敬仰的中原剑会便在此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好云山中一处青砖暗瓦的院落,便是天下驰名的剑会“善锋堂”。
善锋堂上的暗色瓦片,均是已断长剑剑鞘,每一柄断剑,均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两辆马车缓缓上行至善锋堂门前,门前两人相迎,一人紫衣背剑,一人灰衣空手。余负人自马车上当先下来,双双抱拳:“邵先生,孟大侠。”
紫衣背剑的是邵延屏,灰衣的是“孟君子”孟轻雷。
邵延屏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车,上次在青山崖碧落宫,被宛郁月旦和唐俪辞无声无息地摆了一道,将碧涟漪当做唐俪辞,这一次他必要好好看清这位传说纷纭的唐公予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马车微晃,邵延屏心中微微一动,上等高手行动,落叶尚且不惊,怎会马车摇晃?一念疑虑尚未释然,只见车上下来一人,一身淡灰衣裳,灰色布鞋,其上细针浅绣云痕,云鞋雅致绝伦,衣裳却甚是简单朴素,其人满头银发光泽盎然,回过头来,眉目如画,诚然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邵延屏打量了来人一眼,心里啧啧称奇,银色头发前所未见,这就罢了……这人左眉上的断痕——绝非天然所断,而是刀伤,并且那柄刀他虽然从未见过,却大大有名,这刀痕略带两道弧度,犹如梅花双瓣,乃是“御梅主”那柄“御梅”。
“御梅主”此人已是三十年前的传说,传闻此人清冷若冰雪,刀下斩奸邪皆是一刀毙命,出现江湖寥寥数次,救下数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在三十年前一次中原剑会之中一刀败尽英雄,名声超然天下,为当时武林**人。不过时过境迁,此人已经许久不见江湖,当今的武林中人知晓“御梅主”的人只怕不多,“御梅”刀痕出现在唐俪辞左眉之上,邵延屏心中顿时高兴至极——这说明此人真是奇中之奇,实是万世罕见的宝贝,世上再没有比唐俪辞更为古怪的人了。随着唐俪辞下车,马车上其余三人也随即下车,缓步前来,其中一人怀抱婴儿,形状古怪,引人注目。
“唐公子,”孟轻雷欣然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他曾在京城国丈府见过唐俪辞一面,对其人印象颇好,也知怀抱婴儿的是池云。
唐俪辞眼波微动,看了孟轻雷一眼,微微一笑:“别来无恙。”他走得很平静,不动真气,邵延屏和孟轻雷便看不出他功力如何,对邵延屏微微颔首,“邵大侠久仰了。”
“哪里哪里,唐公子才是让邵某久仰。”邵延屏打了个哈哈,随即叹了口气,“剑会上下都在期待唐公子大驾光临,昨日风流店率众灭了长风门,我等晚到一步,虽然救下数十位伤患,却未能挽救长风门灭门之祸,也不知它究竟何处得罪了风流店。唐公子才智绝伦,正好为我等一解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