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上海,此刻是1999年12月。
这是一幢青灰色的、临近黄浦江的老式公寓楼,坐落在北京东路和四川中路交界处,从家里的窗口望出去,掠过蚂蚁般的人群,可以斜斜地看到苏州河水的流动。
自我有记忆以来,祖母就一直住在这里。
祖母家不算大,走廊的左侧是一个不到13平米的小房间,右侧是一间套房,约50平米,但因为是英国式的老公寓楼,天花板特别高,隔音设备相当好;家里的陈设简单,却摆放着一架很大的三角钢琴,黑色的钢琴横卧在白墙的一角,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在暮色里,它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跨世纪老人。
��是一架看起来非常有气势的古典钢琴,如果掀开琴盖,可以在钢板上看到刻着的“1858年,纽约”字样,再将木柱托起琴盖,它立刻就像一只欲展翅飞翔的巨大雄鹰,这架横度足有7尺的三角钢琴应该算演奏琴了,为一般家庭所鲜见。
由于年代久远,黑色的表层油漆已有些剥落,钢板和钢线都已呈暗灰色,木板上更是积满了尘埃。
只有在弹奏这架钢琴的时候,才会领悟到它的非凡,每一个黑白琴键都具有磁性的力量,只要一踩脚踏板,那宏大的音量简直可以穿透整幢大楼……
这些年来,我的眼前不断重复的是这样一幕情景:在钢琴的对角,一张轮椅上,常常有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它……然后,她的轮椅静静地滑向它,瘦小的身躯深陷在轮椅中,身上裹着蓝黑方格的俄罗斯毛毯。尽管她的手苍白无力,但还是会使劲地推开琴凳,将轮椅稍稍摇高,就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的手指在琴键上奏出一串串琶音,弹着弹着,她的目光就会呆呆地落在墙上的那张大照片上。
那其实不是照片,而是海报,是一位叫亚当?乌里扬茨基的美国音乐家在1979年年末,率纽约爱乐交响乐团来沪演出时的宣传海报。
照片上的亚当,看上去70岁的样子。他身穿乐团指挥那长款的黑色燕尾服,左胸口上别着一枚金色的扣子,手臂弧形地抬起,卷曲而散乱的头型偏向一侧,那双迷蒙而陶醉的眼睛,执拗地望向指挥棒上那一点金属的光亮。仿佛那一点光亮里,有圣母的温暖和儿时的梦想。是用无数个华彩音符凝结出来的星光。
当她痴痴地望着他时,琴声就戛然而止,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仿佛她身处的世界都消失了,她的手弯曲地搁在琴键上,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的光彩,尽管那样的光彩很快就被泪水覆盖了,她从不用手把脸上的泪水拭去,她甚至总是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到脸上……
这就是我的奶奶李梅,一位把钢琴当成情人的老太太。
奶奶已经80出头了,她的身体日渐羸弱,每天——不——有时几天才有几个小时的清醒时光。大多数的时间里,奶奶都是在极度衰弱的昏睡中,靠着输液和护士的精心照料,维系着生命。
但每当奶奶神志清醒时,就会要求起身下床。坐在轮椅上的她总爱一丝不苟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节假日里还会让保姆给自己的唇涂上淡淡的红,打扮得十分精神,仿佛随时都要去赴一个约会似的。
是的,她的生命一直在等待一次重大的赴约,她一直在为这个约会做准备;奶奶是个一丝不苟的老人,连轮椅边上毛毯的边角,每次也要被她收到轮椅的里面。
奶奶眼角的皱纹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寂寞的五线谱,只有偶尔笑的时候,才能看到那飞扬的音符。
今天清晨起床,天气格外的温暖,奶奶也特别清醒,她坐在床沿上,把一条很大的四角围巾铺在*下面,然后把衣物一件件整整齐齐地叠上去,除了她*喜欢的衣服、围巾外还有几十年来从没离过身的物品,譬如几件首饰、几封用俄语写的信和一些已发黄的老照片;她把围巾的对角两端系成一个结,另两端也系一个结,打成一个包裹放在枕头旁,好像要去什么地方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