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向生命鞠躬
儿子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弯腰的意思。我几乎是在下意识地鞠躬,向一个生命,一个顽强的生命鞠躬。
向生命鞠躬
◆文/孙盛起
早就想带儿子爬一次山。这和锻炼身体无关,而是想让他尽早知道世界并不仅仅是由电视、高楼以及汽车这些人工的东西构成的。只是这一想法实现时已是儿子两岁半的初冬。
初冬的山上满目萧瑟。刈(yi)剩的麦茬儿已经黄中带黑,本就稀稀拉拉的树木因枯叶的飘落更显孤单,黄土地少了绿色的润泽而了无生气。置身在这空旷寂寥的山上,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原始的静谧和苍凉。
因此,当儿子发现了一只蚂蚱并惊恐地指给我看时,我也感到十分惊讶。我想这**是这山上**至今还倔强地活着的蚂蚱了。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去。它发现有人,蹦了一下,但显然已很衰老或孱弱,才蹦出去不到一米。我张开双手,迅速扑过去将它罩住,然后将手指裂开一条缝,捏着它的翅膀将它活捉了。这只周身呈土褐色的蚂蚱因惊惧和愤怒而拼命挣扎。两条后腿有力地蹬着。我觉得就这样交给儿子,必被它挣脱,于是拔了一根干草,将细而光的草秆从它的身体的末端捅入,再从它的嘴里捅出——小时候我们抓蚂蚱,为防止其逃跑,都是这样做的,有时一根草秆上要穿六七只蚂蚱��蚂蚱的嘴里滴出淡绿色的液体,它用前腿摸刮着,那是它的血。
我将蚂蚱交给儿子,告诉他:“这叫蚂蚱,专吃庄稼的,是害虫。”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握住草秆,将蚂蚱盯视了半天,然后又继续低头用树枝专心致志地刨土。儿子还没有益虫害虫的概念,在他眼里一切都是新鲜的。或许他在指望从土里刨出点儿什么东西来。
我点着一支烟,眺望远景。
“跑了!跑了!”儿子忽然急切地叫起来。我扭头看去,见儿子只握着一根光秃秃的草秆,上面的蚂蚱已不知去向。我连忙跟儿子四处寻找。其实蚂蚱并未跑出多远,它已受到重创,只是在地上艰难地爬,间或无力地跳一下。因此我未走出两步就轻易地发现了它,再一次将它生擒。我将遇难者重又穿回草秆,所不同的是,当儿子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刨土时,我并没有离开,而是蹲在儿子旁边注视着蚂蚱。我要看这五脏六腑都被穿透的小玩意儿究竟用何种方法逃跑!
儿子手里握着的草秆不经意间碰到了旁边的一丛枯草。蚂蚱迅速将一根草茎抱住。随着儿子手的抬高,那穿着蚂蚱的草秆渐成弓形,可是蚂蚱死死地抱住草茎不放。难以想象这如此孱弱和受着重创的蚂蚱竟还有这么大的力量!儿子的手稍一松懈,它就开始艰难地顺着草茎往上爬。它每爬行一毫米,都要停下来歇一歇,或许是缓解一下身体里的巨大疼痛。穿出它嘴的草秆在一点儿一点儿缩短,而已退出它身体的草秆已被它的血染得微绿。
我大张着嘴,看得出了神。我的心被这悲壮逃生的蚂蚱强烈震撼。它所忍受的疼痛我们人类不可能忍受。这壮举在人世间也不可能发生。我相信我正在目睹着一个奇迹,一个并非所有人都有幸目睹到的生命的奇迹。当蚂蚱终于将草秆从身体里完全退出后,反而腿一松,从所抱的草茎上滚落到地上。这一定是精疲力竭了。生命所赋予它的*后一点儿力量,就是让它挣脱束缚,获得自由,然后无疑地,它将慢慢死去。
儿子手里握着的草秆再没有动。我抬眼一看,原来他早已和我一样,呆呆地盯着蚂蚱的一举一动,并为之震撼。我慢慢地站起来,随即向前微微弯腰。
儿子以为我又要抓蚂蚱,连忙喊:“别,别,别动它!它太厉害了!”
我明白儿子的意思。他其实是在说:“它太顽强了!”
儿子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弯腰的意思。我几乎是在下意识地鞠躬,向一个生命,一个顽强的生命鞠躬。
感恩提示
一只被草秆贯穿身体的蚂蚱。遭受到了无法想象的重创。但它绝不甘心怯懦地等死,而是选择了顽强地抗争。尽管绿色的血一直不停地从伤口里流出来,浸湿了草叶,浸湿了它的身体;尽管生的希望几乎已经完全破灭。而且越是挣扎疼痛就越会加剧。但它依旧用自己的方式不屈不挠地做着*后的尝试。**次,它成功地逃脱了,但不幸又被重新抓了回来。于是,它又开始了第二轮坚忍不拔的努力。就这样,它坚强的毅力创造出了惊人的奇迹,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它竟然又一次逃脱了草秆的束缚。或许因为耗尽了*后的一点能量,即使逃脱了,等待它的仍然是死亡。但它却在临死之前响亮地唱出了一支震撼人心的歌。是的,那正是生命的赞歌啊!抒发出生命的顽强、坚忍和执著,谱写着生命的力量、勇气和渴望。
面对这样一个看似弱小,但却在困境中迸发出巨大能量的生命,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并敬畏地弯下自己的腰,因为,这是对生命的致敬和礼赞。
(王清玲)
“昙花一现”几乎改变了时间惯常的节律——等待开花的焦虑,使得时间在那一刻曾变得无限漫长:目睹生命凋敝的无奈,时问又忽而变得如此短暂。
永恒与瞬息的舞蹈
◆文/张抗抗
昙花入室,大概是下午6点左右。它就放在房间**的茶几上,我每隔几分钟便回头望它一眼,每次看它,我都觉得那个花苞似乎正在一点点膨胀起来,原先绷紧的外层苞衣变得柔和而润泽,像一位初登舞台的少女,正在缓缓地抖开她的裙衫。昙花是真的要开了吗?也许那只是一种期待和错觉,但我又分明听见了从花苞深处传来的极轻微又极空灵的塞窣声,像一场盛会前柔曼的前奏曲,弥漫在黄昏的空气里……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那一支鹅黄色的花苞渐渐变得明亮,是那种晶莹而透明的白色。白色越来越厚,像一片雨后的浓云,在眼前伫立不去。晚上7点多钟的时候,它忽然战栗了一下,战栗得那么强烈,以至于整盆花树都震动起来。就在那个瞬间里,闭合的花区无声地裂开了一个圆形的缺口,喷吐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四散溅溢。它的花蕊是金黄色的,沾满了细密的颗粒,每一粒花粉都在传递着温馨呢喃的低语。那橄榄形的花苞渐渐变得蓬松而圆融,原先紧紧裹挟着花瓣的丝丝淡黄色的针状须茎,如同刺猬的毛发一根根耸立起来,然后慢慢向后仰去。在昙花整个开启的过程中,它们就像一把白色小伞的一根根精巧刚劲的伞骨,用尽了千百个日夜积蓄的气力,牵引着,支撑着那把小伞渐渐地舒张开来……
现在,它终于完完全全地绽开了。像一朵硕大的舌状白菊,又像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不,应该说它更像一位美妙绝伦的白衣少女,赤着脚从云中翩然而至。从音乐奏响的那一刻起,她便欣喜地抖开了素洁的衣裙,开始那一场舒缓而优雅的舞蹈。她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中**的一次,也是*后一次公开演出,自然之神给予她的时间太少,她的公演必须在严格的时限中一次完成,她没有机会失误,更不允许失败。于是她虽初次登台,却是每一个动作都娴熟**,昙花于千年岁月中修炼的道行,已给她注入了一个**舞者的遗传基因。然而由于生命之短促。使得她婀娜轻柔的舞姿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凄美。花瓣背后那金色的须毛,像华丽的流苏一般,从她白色的裙边四周纷纷垂落下来……
那时是晚上9点多钟,这一场动人心弦的舞蹈,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她一边舞着,一边将自己身体内多年存储的精华,慷慨地挥洒,耗散殆尽,就像是一位从容不追地走向刑场的侠女。那是她一生中*辉煌的时刻,但辉煌仅有一瞬,死亡即将接踵而至。她的辉煌亦即死亡。她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到达辉煌的。那是一种壮烈而凄婉之美,令观者触目惊心又怅然若失。“昙花一现”几乎改变了时间惯常的节律——等待开花的焦虑,使得时间在那一刻曾变得无限漫长:目睹生命凋敝的无奈,时间又忽而变得如此短暂;唯其因为昙花没果实,花落花谢,身后是无尽的寂寞与孤独,她的死亡便成为一种不可延续的生命,成为无从寄托,真正濒临绝望的死亡形式……
感恩提示
只有短短的两个小时,一朵美丽的昙花,一个令人惊艳的舞者,完成了她在世间**次也是*后一次的演出。为了这次登台,她积蓄了好久好久的力量,进行了数不清的演练和准备。她没有因为演出的短暂而黯然神伤垂头丧气,更无暇顾及自己稍纵即逝的生命,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注入了她的舞步。她舞动得无比投入,无比洒脱,在瞬息之间,她让自己的美变成了永恒。
“昙花一现”,这句有着宿命意味的成语,没有成为令她伤心欲绝的魔咒。而是变成了激发出她全部潜能的口号。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她才会将自己的美展现得更加****。不错,她只有短暂的开放,旋即就很快地死去,但在生与死的交接处,她却完成了对生命*为精彩的诠释——生命的精彩与否和生命的长短无关。她进行了一次令人难忘的演出,她在死中获得了生,那是真正的生啊,再不会有长短的限制和约束。因为那已经是一种精神。让每一个目睹过她演出的人,都会无时无刻不想起她带来的美丽。
(王清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