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史纲》(上)
第1章 历史舞台
一 空中·马上
现在,让我们搭乘可以跟光速相等速度的太空船,从广阔的太平洋,向西飞航。
首先呈现出来的是一排日本列岛,安静地斜卧在巨涛之中,它上面几乎全是山脉,而且我们还可能察觉到它不断地在颤动,那里是世界上闻名的火山地带。日本列岛正坐落在上面。继续向西飞,我们可以看到有日本列岛一半大的一个雄伟半岛,像一个惊叹号形状,插入日本海跟黄颜色的黄海之间。它的南端跟日本列岛的南端,隔着对马海峡遥遥相望,这就是朝鲜半岛——中国文化的继承者之一,并由它转输给另一个中国文化继承者的日本。
朝鲜半岛之北,是中国富庶的东北地区。朝鲜半岛之南,是长达一万四千公里,曲折而成为半圆弧形的中国海岸。北方海岸有两个小半岛——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像蟹螯一样箝住渤海的海湾。中部海岸向东方凸出,那正是海棠叶的叶柄所在。南方海岸向西南伸展,两颗珍珠岛屿——台湾岛和海南岛,清晰在目。
越过海岸,太空船正式进入中国上空,巨大的舞台呈现在眼底。四条悠长的大河,在巨大的舞台上均匀地并排着,从西向东流。*北一条跟俄国交界的是黑龙江,次北一条成“几”字形的是黄河,偏南一条白浪滚滚的是长江,*南一条像手指汇到手掌一样的是珠江。
如果是二月天气,我们在太空船上会眺望到,*北的黑龙江千里冰封,那里的中国人还穿着皮衣皮靴,从口中吐出的热气会立刻在睫毛上凝结成冰。而*南的珠江这时却仍滔滔奔流,那里的中国人正额上淌着汗珠。两地人们如果交互旅行,仅只衣服穿着一项,便需要经过专家指导。一个人如果穿着单衣服从广州出发,当他在黑龙江畔的漠河县下飞机时,他可能立刻被冻死,这说明这个舞台南北距离遥远的程度。
在渤海岸凹处,一条黑线向西翻山越岭地蜿蜒伸展,那就是闻名世界的万里长城。长城以北是内外蒙古沙漠地区,这时仍一片隆冬景象;但长城之南却针锋相对地已大地春回,从万里长城到淮河这个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上,全部覆盖着青青的小麦,像一片无涯的大海,城镇只不过是一群孤岛。温和的春风吹动的,原野掀起麦浪,翻腾澎湃,密接的村落在麦浪中飘浮,更像海上的点点渔舟。在南方,也就是在淮河以南,跨越长江,直到海南岛,全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为了灌溉的缘故,那稻田被分割为一块一块,像无数宝镜,在太阳
光下反射出万道光芒。
——这就是中国本部的景观,截至二十世纪初,六分之五的中国人居住在那里。
再续向西飞,距山东半岛约八百公里,太空船越过南北纵长的太行山,就看到地面突然隆起的山西高原。它的北方是瀚海沙漠群,静止时像一个死海,连秋虫的声音都听不见,一旦掀起风沙,人们的视线便全部模糊。山西高原不过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风沙怒吼时,它的威力仅次于真正的沙漠。黄土高原的居民大多数住在窑洞之中,窑洞的外貌很拙陋,但内部冬暖夏凉。
就在山西高原的**城市太原,向南到洞庭湖,南北一线的上空,我们必须把手表拨慢一小时。假如太空船是八时进入中国,那么在越过这一条线之后,时间却是七时。因为我们跨进了格林威治时间的另一个地区,光阴正在回转。
不久,我们就可眺望到黄河之滨的一座古城——兰州。在它之北仍是向西延伸的瀚海沙漠群,在它之南是广大的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华北大平原跟锦绣江南的广大绿色世界,逐渐消失。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种景象,除了青葱的四川盆地外,其他地区的农作物的生长,都十分困难。北方瀚海沙漠群上的骆驼铃声是*有力的响声,南方云贵高原全是惊人的山岭和惊人的河谷,它地下丰富的矿产,要到二十世纪,才显出它的重要。
中国**大咸水湖青海湖,在太空船下滑过去,我们看到了万里长城尽头的嘉峪关,也看到像天上繁星一样的黄河发源地星宿海,和孱弱一线的长江发源地沱沱河。就在它们上空,必须再把手表拨慢一小时,因为自上次拨慢了一小时后,我们又直线前进了一千五百公里。而就在同时,我们会吃惊地发现,地面更突然间峻拔上升。假如我们以四千米的高度进入中国而一直保持这个高度不变,那么此时太空船已经撞到地面,因为我们已到了平均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青藏高原——也就是世界上*高的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太空船必须升高。
在青藏高原上看不到什么,它在二十世纪前,是中国*寂寞的地区,眼睛所及的全是终年覆雪的山头,和寒冷贫瘠的沙砾丘陵,只偶尔有长毛的牦牛在山谷中载着货物,成一个伶仃的队形,踽踽前进。农作物因气候寒冷和土壤太坏的缘故,十分**,只有少量品质低劣的青稞;人口更是**,平均每平方公里还不到一个人。在“世界屋脊”之北,是陡然陷下去的巨大的塔里盆地。再北则是天山。越过天山,又是一个陡然陷下去的盆地,即准噶尔盆地。这两个盆地上的**人口中——二十世纪初只有二百五十万,包括了博览会般的各种民族,是中国境内人种*复杂的地区;就在那沙漠跟巨山之间的千里草原上,不时兴起诗人形容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动人场面。比起东部中国,这里显示的是在方块稻田上生活的人们所不能想像的气魄。
世界**高峰珠穆朗玛峰和它所属的巨大山脉喜马拉雅山,都在我们眼下消失。太空船现在又前进了约一千五百公里,正位于塔里木盆地的**上空,必须再把手表拨慢一次,把六时拨为五时,使人兴起一种青春倒流的惊奇和喜悦。
——不断的时间变换,会扰乱正常的生活程序,这是疆土过于广袤的烦恼。从极东的乌苏里江口,到极西的帕米尔,时距相差四个小时。当乌苏里江口的渔夫在晨光熹微中泛舟捕鱼时,帕米尔的农人还在酣睡。一个人从乌苏里江口,于黎明时乘超光速飞行器向西飞航,他会发现天色越走越黑;当他完成五千公里的旅行,敲他住在帕米尔山下朋友的家门时,却正是午夜。世界上只有少数**有这种奇特的景观,这少数**是:俄国、中国、加拿大、美国、巴西、澳大利亚。
拨过手表,于是我们到了群山之母的帕米尔高原,它是中国*西的边界,塔吉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三个**环绕在它的另一面,成为中国西陲尽头的三大邻邦。
空中鸟瞰之后。让我们走下太空船,跨上马背,对这个巨大舞台再作一次了解。
下面的表格,显示出十八世纪之前,如果我们骑马对若干重要城市作一次访问的话,所需的时日。那是十八世纪清王朝时,从首都北京到各地驿站的官定行程(*后一项从包头到喀什,是普通的商旅行程),它说明中国人对这个庞大国度的长久凝结力量的韧度。那虽然是十八世纪清政府时的规定,但这种情况可以追溯到纪元前三世纪跟匈奴人作战时代,在交通方面,两千年间只有稍稍的改进。很少突破性的变化。
“限期”是驿站传递公文书时,以马匹普通速度作为标准,也就是以骑马的正常速度作为标准。“加急”多半用于军事行动,凡加急的驿站递送,本身的动作就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电影镜头:驿马以四足离地速度狂奔,铃声可传到一公里以外;下一驿站听到后,日夜都在待命的驿卒,立即上马飞驰:当后马追及前马,两马相并时,马足不停,即在马上将公文书交递。驿马往往因狂奔过度而倒毙,如果五年内幸运地不死,它就成为宝马退休,由政府饲养,不再作工,以酬庸它对**的贡献。
这种速度当然不适合普通的商人和旅客,但它正是庞大国土的动人标帜。东西两洋历史上只有少数帝国,如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和稍后的蒙古帝国、帖木儿帝国,可以跟中国这种马行一百零五日的情况相比。但他们都已被时间抹灭,只中国迄今巍峨独存。
——注意两地之间的距离。里数相等,并不是说行程、日数也会相等。像山径崎岖之类的障碍,能使速度锐减。表格上的日数,是以马匹为主。如果我们从马背上跳下来,改为步行,日数恐怕要增加三倍到四倍。
二 河流·湖泊
在对中国全部疆域有一个概括的印象之后,让我们分门别类地介绍他各方面的形态,这些形态构成舞台的全部地貌,是中国历史发展的重要基础。
首先介绍中国历史上几条重要的河流。
黑龙江全长四千三百五十公里,但在中国境内和流经中国跟俄国边境的只有三千四百二十公里。它是中国*北的水道,流域面积达一百六十二万平方公里(包括国境以外面积),一年中有六个月的结冰期,结冰时河面像钢铁一样,重型坦克车可以任意在上面驰骋。…… 现在比三十年前更应该读柏杨
雷颐
上世纪八十年代,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在华人世界激起了轩然大波,自然也冲进了**初启的中国大陆。此时,“文革”结束不久,从思想界到普通民众,都在反思这场巨大的浩劫为何会持续十年之久,为何几乎全民陷入那种疯狂之中。人们从反思政治、经济、体制起,进而反思思想和文化因素。由此,形成了80年代的“文化热”,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国民性都作了严肃认真的思考和严厉激烈的批判。
然而,承担这种文化、传统反思批判重任的,其实大都是学术刚刚起步的中、青年学人。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一代人的学养明显不够,学力确实不足。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传入大陆,引起强烈反响。他对中国人的“国民性”作了深刻、尖锐的解剖与批判,语言犀利尖刻,但后面却有深厚的学术背景为支持,稍后引进的他的《中国人史纲》证明了此点。此时台海两岸暌隔已久,经济、政治、社会制度迥异,文化氛围也非常不同,从日常生活到书面语言,甚至许多词汇已经不同,双方接触之初,均有“隔”的感觉,曾经造成不少误解、笑话。然而,读柏杨的书不仅没有任何阅读障碍、理解困难,没有“隔”的感觉,反而都能感到他的尖锐深刻、痛快淋漓,感到他“说的就是我们”!因此,他的著作才能在大陆一纸风行,洛阳纸贵。这也说明,他对中国文化、中国人国民性的分析超越了政治、经济制度的层次,确实深入到了两岸、甚至世界华人灵魂深入共同的“深层结构”。
“文化酱缸”是柏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比喻,人们往往因此将他作为“全盘”“激烈”反传统的代表人物之一。但他的观点并非如此简单。他认为,所谓“文化酱缸”是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但因为时间久了,长江大河里的许多污秽肮脏的东西开始沉淀,使水不能流,变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个酱缸,一个污泥坑,发酸发臭。因此他对中国传统典章制度、文化艺术的许多创造与辉煌都有客观的分析、评价和肯定,认为中国悠久而光辉的文化发展,像一条壮观伟大的河流。公元前二世纪西汉政府罢黜百家,独尊儒家时,开始由灿烂而平静。十二、十三世纪宋王朝理学道学兴起时,开始沉淀;到明代,这河流终于淤塞成为一个酱缸,构成一个*庞大*可哀的时代。也就是说,他认为明代以前中国文化并非“酱缸文化”。他指出,文字狱与八股文是明王朝使中国文化淤塞成为“酱缸”的两个工具。文字狱是外在的威吓,而八股文是内在的引诱,将读书人拖拉进官场,并且做官成为人生成功与否的**标准。而读书人进入官场之后,就与民间成为对立状态。人性尊严在封建官场中被严重歪曲,这正是酱缸文化的特征之一。
柏杨先生不是“学院”内的学者,能写出种种洞察人性、洞察历史的巨著,不能不说与他的特殊经历大有关系。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尚未“解严”时期,他曾受十年无妄之灾,几乎被枪决,所以有人说他是一个“看过地狱回来的人”。老黑格尔曾经说过:同一句话,从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口中说出和饱经风霜的老人口中说出,涵义大不一样。那么,对更加丰富万端的人类历史、人性的善恶丑美,不同人、不同经历者的叙事,涵义则更不一样。长期艰难的狱中生活磨炼,使他对历史上各种制度的优劣、政策的得失、社会的兴衰、人心的向背、人性的善恶有着超出常人的洞察力。因此,他的洞见,恰是许多高头讲章式的“学术著作”所缺乏的。
柏杨先生著作刚刚引进大陆的时候,我们的改革开放起步不久,也是我们刚刚“睁眼看世界”的时候,无人不为中国与世界发达**方方面面的巨大差距所震惊。柏杨先生的著作,当时是力促我们深深自省的警世之音。近三十年过去,中国社会的飞速发展令世人瞠目,取得了巨大成就。如今,已不是中国能否“崛起”,而是中国如何“崛起”、“崛起”后对世界会有何种影响的问题,“中国的崛起”,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在中国作为“大国崛起”的情况下,一种虚骄之气勃然兴起:有人说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有人说五百年来一直是西方制定世界规则、现在是中国为世界制定规则的时候了,中国文化是世界上***的文化,只有中国文化才能救世界、为万世开太平……这时,其实更应该看一看国民性素质究竟提高了多少,我们的“文化”是否已摆脱“酱缸”。因为一个强壮但骄横自大、没有谦卑精神、缺乏自我反省的人,对人对己,都未见是好事。所以,现在比三十年前更有认真读柏杨的必要。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著有《李鸿章与晚清四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