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 母亲带有风的气味
小学毕业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向着海边走去。
小型的防波堤正好及腰,我把书包垫在膝盖上,并把下巴抵在防波堤上,只听得涌上来“泼泼泼”的海涛声。
“今天大海笑了。”
不知何时,同年级的阿进君出现在我的身边。
“阿进君,什么时候在的?我都不知道啊。”
“不好意思啊。看到小光很寂寞的样子,就过来打个招呼。”
撅着嘴的阿进君的脸颊像烤章鱼包似的溜圆溜圆的,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我摆起架子回答道:
“不需要你担心,听着大海说话,我并不觉得寂寞。”
阿进君听了我的回答觉得很惊讶。
“大海的说话声?”
“嗯,大海的声音,每天都不一样。”
“好厉害啊,小光,我明白了。”
“今天比起昨天,音高了些许。”
“高了差不多半个音高左右?”
学习吉他的阿进君听到我胡说一通的反击回答吃惊似地瞪大了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我忽然想测试一下。
于是当着他的面,我伸出刚才戳他脸颊的食指,说道:
“看,那边!”
今天又和往常一样,阿进君完全再一次老实地看向我手指指向的方向。
“啊!又上当了。”
“突然袭击啊!”
“阿进君,真是令人绝望的坦率啊,真是个好孩子!”
“快看,那边。”
阿进君对我发起了反击。
手指,指向��是右边,而我的脸,则向着左边。
“你可一点都不老实啊!”
阿进君显然不服气地喃喃自语道。
“不老实啊!”
阿进君说的这话,和母亲以往一直说我的一样。
我稍许有些生气。这时,防波堤的下方传来了可爱的“汪”的叫唤声。
一直向左望的我的眼里,出现了一只迷你猎獾犬的身影,它拼死挣扎着穿过海边沙滩,飞跑过来,全身抹着一层金沙的小狗高兴地欢跳着,拖拽着它的身体。
“真可爱啊!”
我从防波堤一跃而下,那小狗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似的向我脚边奔跑过来,不停地围着我“哼哼”地嗅着气味,大概是闻到了我鞋上的异味,小狗稍微停止了动作。
“这一周都没洗过了啊!”
闻着我鞋子异味的小狗,冲着我“汪汪汪”地吠叫了三声。
“好像听得懂我的话哎。”
“嗯,一定听得懂的。”
从防波堤上传来阿进君的话语。
“阿进也下来吧。”
“我?就算了吧。”
“阿进君,不喜欢小狗吗?”
小狗看着阿进君的脸,低声地嗥叫着。
“不是的,是不能让手指被咬伤,所以不能太靠近小狗,我母亲说的。”
“是这样啊,阿进君是要成为吉他演奏家的啊!”
“不管能不能成为吉他演奏家,我已经习惯被人这么说了。”
阿进君出生于音乐世家,家里开着吉他辅导班。学校流行着这么个说法,连早上他父亲起床时的闹钟铃声都是用吉他声替代的。
“但是,来吧,你看,它多可爱!”
小狗像缠上身似的,在我的脚周围滴溜溜地不停来回走动。
“那么转的话,都快变成黄油了。”
我对欢闹着的小狗说道。
“我想小狗**不会变成黄油的。”
阿进君总是很冷静,显得缺乏乐趣。
看着停下了脚步一直凝视着我的小狗略微湿润的双眼,我有种像被看透了心的感觉,小声地嘟囔着。
“好想养小狗。”
“哎,然后把那小狗变成黄油。”
“正经点,不可能这样。”
“好,那个黄油挺可爱的,就不涂面包上了,妈妈。”
母亲一边在准备晚餐,一边笑呵呵地听我说着白天与阿进君在大海边的对话。
“很可爱吧,小狗?”
“那是,我都想把它放到背包里带回家呢。只可惜,阿进君好像对小狗没辙。”
“阿进,原来不善于对付小狗啊!”
“就是嘛,那小子,我不是说他老实嘛!”
“不是吧,你看人的眼光可一向不准哦。”
“不会是这样吧?妈妈。”
母亲把裙带菜色拉分到两份碟子里,并说道:
“两份就够了,你父亲又要晚回来。今天有个大手术。”
“又是手术……”
我小声叹气道。
我的父亲在这个位于北海道名叫小樽的海边城镇上*大的医院里担任脑外科医生。从早到晚,满脑子尽是工作。
和他一起吃饭的记忆我几乎是没有过。就算有,也是偶尔几次,并且他一看到叉子和刀就又不动了,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嘟囔着:
“还是手术重要啊。”
于是乎便会心不在焉。
无论吃饭还是休息,父亲总是处于工作状态。
姑且可以认定为他对工作热心,对工作以外的事就不上心。在家的时候也是,为了加强手指的灵活度,会进行“手指练习”,只要一有空闲,就会用镊子在空瓶里做小船的模型。拜他所赐,家里到处都有这种装有小船的瓶子。
我边把两份盛好的裙带菜色拉端上餐桌,边抱怨道:
“裙带菜,那是为了父亲的头发着想才加进色拉里的,对于我们两个头发茂盛者来说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啊。”
我拿着作为装饰品的其中一个瓶子,透过瓶子,望向窗外,浩瀚夜色下的海映入了眼帘。
瓶中的模型船,好像晃晃悠悠地轻浮在昏暗的水面上似的。
“感到寂寞了?”
“哪有啊!”
“看,一点都不坦率。”
“妈妈!!”
“好了,完成了,开始吃饭吧。”
母亲像往常一样,微笑地说着。
带着这种微笑的人肯定觉得世上没有任何烦心事吧。
母亲和我,总是并排坐着吃饭的。而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的是只很大的毛绒玩具熊。
“我的父亲,就是这只玩具熊。”
“可以这么说啊。是吧,‘祐市’?”
玩具熊“祐市”,沉默着一直望着前方。
“祐市”,是我父亲的名字。它一直代替着父亲,坐在父亲的位置上,吃饭时我们也总是与这个“祐市”一起。
“为什么妈妈会和这只熊结婚呢?”
“向我求婚的时候还是人类啊!”
母亲被周围人称做“不可思议女士”,像这类任谁都想不到的言语是屡次再三地出现。
“对吧,‘祐市’?”
祐市呆滞的绿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前方的墙壁。
从祐市呆滞浑圆的双眼中,我竟看到了在海边相遇的那只小狗的身影。
那是像人一样深邃的眼睛。略带湿润、扁塌的鼻子。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那只小狗而不是玩具熊“祐市”,些许的孤寂感可能也会烟消云散吧。
我尝试着向母亲说出,我好想养小狗。
“妈妈,小狗,喜欢吗?”
“我?更喜欢我的熊。《滑床山上的熊》这本书我很喜欢。啊,对了,明天早上做滑子味噌汤吧。”
话题被巧妙地转换了。
我,沉默了,只能死命地大口嚼着裙带菜色拉。
在医院里工作的祐市,不,应该说是我的父亲,从护士们那里得到了“母亲大人”的绰号。
检查时,“母亲大人,诊断记录放在哪儿了?”
“我不是你们的母亲!”
手术中的时候,“母亲大人,手术刀!”
“说了不要叫我母亲了!”
后来,我的父亲对于被万事依赖自己的同伴称做“母亲大人”这件事也已习以为常。
然而,在家里,父亲则是靠着“我的母亲”来照料生活的。
父亲基本是不在家的,就算偶尔在家,生活上也是完全依赖着母亲而自己什么事都不会做,所以一直在我身边陪伴着我的就是母亲。
而我,对于父亲,我从不认为他是个称职的父亲,相对的,我的母亲,真正地履行着母亲的职责,这是我自然而然地从生活中得到的认识。
终于,北海道也迎来了没有夏天气息的七月的星期日。
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久违的家族出游日。去的目的地是小熊牧场。这是母亲决定的,“不要看玩具熊,要看真的熊!”
但是,就在要去的那天早晨,父亲却穿上了西装。
“今天也要去医院吗?”
“星期天病人也会生病的啊!”
“那么,小熊牧场呢?”
“对不起啦,总有机会去的。”
“那个机会日,什么时候能到来呢?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父亲?”
父亲沉默了,右手紧握着公事包。
“小光母亲,对不起了,小光就拜托了。”
父亲又和母亲交待了一下,就从玄关口飞跑了出去,逃跑似地朝着车站的方向而去。
“父亲,一定是把今天是什么日子给忘了。”
我从没如此生气过,感到十分不满地鼓起嘴向母亲发牢骚。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总有需要照顾的病人啊。”
“可是,母亲的生日是我们整个家庭的大事!”
“小光,一起去散步吗?”
母亲的提案总是很突然。几乎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去看海吧。看不到熊了,你就带我去看看之前看到的那可爱的小狗吧。”
“那就去吧,今天那条可爱的小狗应该也会在吧。”
母亲不知从哪来的自信,笑着回应,而且母亲具有的这种不可思议的预感竟然也都命中了。
防波堤下的沙滩上,那条猎獾犬正来回跑动,以惊人的速度追赶叼住它那女高中生模样的饲主抛出的球。
“真的,就像变成了黄油。”
母亲噗哧地笑出声来。
海浪时不时地扑打在小狗的身上,它不停地摇晃身体抖落身上的水珠,又奔着去接球了。
“真是可爱啊!”
“与你不一样的憨直哦。”
“哪有!”
母亲捡起了碎木片,突然向不远处抛去。
“去捡回来啊,小光。”
“母亲!”
我站在原地不动,而那只小狗则在沙堆上,挪动它的身子前去拾起我母亲投掷的木片。
“真是一点都不坦率。”
母亲看着我撅嘴不服气的样子发笑。那边,小狗已经把碎木片叼了回来。
“谢谢啊。”
母亲用亲密的手势逗弄着跑过来的小狗。而这厢,小狗也感觉很舒服似的眯起了眼睛,任由母亲抚弄。
“妈妈,你养过狗吗?”
“嗯,小时候养过。”
“喜欢小狗?”
“嗯,很喜欢,很喜欢小狗,但是不能养哦。”
“唉!”
“既然相遇了,总有要分别的那天。和*爱的分别,是人生*痛苦的事。”
“是啊!”
“所有的生物,上帝已经决定了彼此的不同寿命。不论再怎么喜欢,不得不分离的那天,一定会到来的。”
小狗凝视着眼神蒙眬、看着大海说话的母亲。
父亲,果然在那天晚上很晚才回来。每天都是加班,就算是早回来的日子也紧张得像早退似的。为庆祝母亲生日所用的圆蛋糕,则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餐桌上。
“已经可以吃了吧?一直只有我们需要忍受,真是可笑!”
“哎,还是想和你父亲一起吃啊!”
“妈妈,只是一味地容忍会生病的哦。”
“那可为难了,好吧,还是先吃饭吧。”
母亲和我凝视着对方,点了下头。
吃着吃着,蛋糕渐渐变小了,看着桌子上的蛋糕,我无意中向母亲提到。
“我,想养小狗。”
“小狗?”
“嗯,可以使家里不那么寂寞,还有啊,小狗不会说谎的啊,不像父亲!”
“但是如果要取代玩具小熊的话,反对。”
“怎样?”
“做好了对一个生命负责的准备吗?”
“你知道吗?现在,随意饲养又随意被抛弃的小狗很多,有些小狗,由于人类的不负责任甚至丧命。”
“丧命?”
“被扔掉的小狗,他们的命就像是被处理掉的垃圾。”
“我……一定会尽心地饲养的。”
“不过,还有一个大问题。”
“问题?”
“是你父亲,不喜欢小狗。所以,养狗的事……”
“我不信!”
我把桌上剩下的蛋糕一口气吞进肚子里。
就在这时,玄关的开门声响起了。
“我回来了。”
父亲带着些许抱歉的口吻说道。
“所以说,我们家不能养小狗哦。”
又是父亲的关系。
我用比以往更冷漠的口吻说道:
“又晚了啊,知道是妈妈的生日吧?”
“对不起,对不起。”
“说两遍对不起,那就是违心话喽!”
“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小光妈,四十岁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看啊看啊,那可不是个好的祝贺方式啊,我今年才39岁啊!”
“不好意思啊,不过大致是这样的嘛,四十左右。”
“正好现在吃蛋糕!”
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三个说话不合时宜的人,我可以有信心地说其中一个必定是我的父亲。
“是这样啊,蛋糕没赶上呢。啊,我买了这个回来。”
父亲从鼓鼓的包里拿出了甜瓜。
“甜瓜,是甜瓜啊!”
母亲高兴地拍手雀跃。
“妈妈,这哪值得这么高兴……”
“因为啊,这是你妈妈*喜欢的东西了,这个时节,好吃的甜瓜全都要从札幌的巨人选手那里才能买得到的,是很难找到的啊。”
“我战胜了巨人才得到的。”
“完胜啊,好!在这上面插上蜡烛。”
“优胜**祝贺会。”
父亲还是父亲,母亲也还是母亲。我作为他们两人的女儿却时常担惊受怕,我的身体里到底哪里有这两人的遗传基因啊?
“手术开始。”
父亲用娴熟的技巧把甜瓜一分为二,在其横截面上插上了三根大的,九根小的蜡烛。
“不愧是外科医生的娴熟切法啊!”
带着钦佩之感说出此话的母亲,大概是宇宙人吧。
母亲一口气吹灭了在甜瓜上不安定地四处摇曳的蜡烛火焰,从黑暗的房间窗户望出去,海面上漂浮着的无数渔船的灯光突然映入眼帘。
“妈妈,明年就要40岁了。”
“是时候了,小光也要出嫁了。”
“怎么可能,我还只有12岁啊!”
“对于我来说,没有比参加你的婚礼更开心的事了。”
“婚礼啊,太性急了点吧。”
母亲用深远的目光一直看着海面上的点点光亮。
“如果是工作的关系,可以不来。”
“说什么傻话啊。”
有点不高兴的父亲像是被我的气话伤到似的回答,母亲则又说开了不着边际的话。
“哎,如果把这个种了,来年会结出甜瓜吧?”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妈妈。”
“连这都说了是可能的事,所以妈妈一定要去参加你的婚礼哦。”
第二天,母亲就在家里庭院的一角,开辟了甜瓜田。
母亲,还有一个有趣的癖好。不论是什么东西,首先会嗅一下它的味道。无论是食物、书本,甚至是商店,总是,先嗅一下。
然后还会对它的味道,加以有趣的评论。
比如对夏天雷雨后的街道的气味,会说“犹如刚蒸过桑拿的竹子的气味”之类的。
像竹子蒸桑拿之类的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大概,母亲是借此来表达那种独特的气味吧。
当被问到“为什么喜欢嗅各种气味”的时候,母亲的看法是“那种气息,大概能使我心情平静”。
每个人都有使自己觉得心情安定的气味吧。对我来说,那个气味就是来自于母亲的气息,父亲经常不在的那个寂寞的家里,只有母亲的味道伴随着我,使我安宁。
夏天的傍晚,来找寻独自看海的我回家的,首先是风吹来的母亲的气息。
“啊,母亲,就在附近吧?”
回头一望,母亲正站在不远处。
“果然在啊。”
“你太坏了。”
“因为闻到了妈妈的气味。”
“闻起来香不香啊?”
“母亲的味道,像风的气息一样。”
“那么,从哪里吹来的就不清楚了?”
“风吹的味道,不知何时就吹来了。”
“真是漂亮的赞扬话啊!”
说了这,心情愉快的母亲,竟自我陶醉地哼唱着歌曲《时间,过后,时间》。
“我很喜欢这首歌的歌词,‘当你迷失方向,或是情绪低落的时候,试着四处找寻下,总有我在你身边’。怎么,没有风的气味?”母亲,尽情地呼吸着风的气味。
我也模仿着母亲的动作,试着闻着。
“妈妈,你的味道很香啊!”
母亲,哼哼地嗅着自己的气味,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气味啊!”母亲一边笑着一边说。
“虽然不明白,可是已经开始散发出秋天的气味了。”
大海的颜色也渐渐地变成了深青色。
北海道的夏天很短,八月的盂兰盆节刚结束第二学期就开始了。
开学典礼那天,进行了简单的新学期计划后,比平时都要早就放学了。
“阿进君,今天去看海吗?”
“不好意思啊,今天要进行吉他的练习,所以母亲叫我早点回去。”
“是这样啊,那么,好吧。你真是个坦率的孩子啊。我去看大海。”
其实那天,母亲也叮嘱我要��点回家的。
“虽然让我早点回去,不过就去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