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唐恩走出舒尔勒书店没几步,就意识到有个单词在他的脑子里卡住了,而且他已经把那个单词翻成了自己的母语。他的大脑记起了德文的“历史”一词--Geschichte--不过很快又将它翻成了荷兰语的geschiedenis。不知怎么地,在荷兰语里,这个词没那么多不祥的意味。他在想这是不是因为这个词的后缀“nis也是“niche”(壁龛)的意思。怪词一个。简短的词儿。简而不略,短而不矬,反倒是让人觉得宽慰,和其他那些短词大不一样。毕竟,壁龛是个让人躲藏的地方,是个可找到藏着的东西的地方。其他语言里没这个意思。他开始加快步伐,希望借此忘掉这个词,不过这个小招数并未见效,反正在这里不行,在这座城市不行,因为柏林的每一寸土地都浸在历史当中。这个词将会很难忘记。*近,有很多词卡在他脑子里了。“卡”这个说法**到位:这些词一旦进了他的脑子,就稳稳当当停在了那里。他还能听到这些词:这些词似乎有个与之相伴的声音,哪怕他并没有大声把它们说出来。有时候,它们甚至还有回音。你把它们从它们所属的句子链里拔出来,如果你对这些东西敏感的话,它们会变成一种十分古怪的东西,会变得很可怕,你*好不要把玩太久,否则世界会从你的脚下滑走。这都是闲得慌,他想。不过,他就是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这个样子。他想起在一本旧课本上看过的关于爪哇人的故事,故事中的爪哇人每当挣到两毛五分钱的时候,就跑到棕榈树下坐着。在那些远去的殖民时代,两毛五显然够花上一阵子的,因为这人要等这钱花得一分不剩的时候才回去工作。书里说,这一做法让人恶心,因为你不肯辛苦劳动,哪里会有进步呢?阿瑟·唐恩风光过。他曾自己当导演,自己当制片,制作过电视记录片,要是题材够有意思,他还会亲自上阵来摄影。每过一阵子,要是缺钱,或者心情好,他还会给朋友的公司拍拍广告。要是不经常拍,还是很有意思的。每完成一单后,他就给自己放放假,悠哉几天。过去他有妻子,也有个孩子,但是他们在飞机失事中死了。他只剩下他们的照片,每次看的时候,都觉得比以前更遥远了。都过去十年了。有天上午,他们出发去马拉加,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这种场景他拍过,却没有亲眼见过。那金发碧眼女子,背上背着孩子,小男孩。史基浦机场,排队验护照。事实上,这孩子不小了,都不应背着了。他叫她的名字,她转身。定格,回忆。他们站在那里,呈九十度角,整整一秒钟。她抬了抬手,小男孩也挥了挥手,稍稍挥了几下。另一个人将会拍下他们抵达的场面,那场面将会消失,
…… 塞斯·诺特博姆(Cees Nooteboom)是荷兰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游记作家、翻译家。《纽约时报书评》称其为“20世纪的乡村说书人”。纽约的《村声》周报称其为“作家中的作家,其著作常象征着艺术本身,其作品中的典故随手拈来,尽管其作品都不长,但是有些读者读起来,可能得重温一下西方(甚至还有东方)文化和文学史才行”。《华盛顿邮报》说:“诺特博姆作品主题宏大,但他绝非眼高手低之辈。他在寻常事物中灌注哲学思考。他的思想会不经意地突然出现,叫你猝不及防,如同一个荒废橱柜里藏着的天使。” 对中国读者来说,诺特博姆的名字还略显陌生,但他的部分作品已经开始引进,如其游记作品《绕道去**亚哥》。《万灵节》被德国一杂志评为20世纪*伟大的五十部小说之一。 《万灵节》(All Souls’Day)这部小说的书名“万灵节”不同于我们常说的万圣节(All Saints’Day)。在天主教等宗教中,万圣节是11月1日,纪念已经升入天堂的圣徒。而万灵节则为罗马天主教、圣公会等宗教的一个节日,在万圣节的次日,亦即11月2日。该节日纪念死去的信徒,其罪尚未洗净,还不能上天堂。和中国清明节一样,在这**,人们相信亡灵会归来。 这部小说的主要场景并不是发生在万灵节,然而故事的主人公阿瑟·唐恩倒像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节日当中。阿瑟是荷兰的一个记录片摄影师,除了经常接受国际拍摄任务之外,他还有个爱好,就是拍摄黄昏或者凌晨,其时暮色或晨光半明半暗。阿瑟个人也生活在半明半暗、阳间和冥界的交错之中:十年前,他的妻儿在飞机失事中丧生。其亡灵不时浮上心头来,而他却又要努力习惯新的生活。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却又藕断丝连,通过看不见的线路和世界连接。语音,留言。都是些朋友,多半是同事,一些和自己生活差不多的人。他们用他的公寓,他也用他们的。要不就住便宜的旅馆和寄宿公寓,一个漂浮的世界。纽约,马德里,柏林”。这漂浮生活中,他落脚*多的是德国柏林。而统一后的柏林本身,也在历史和现实的明暗交错之下。历史的幽灵,仍在这个统一后的城市徘徊。阿瑟在柏林的街上走,就如同一个导游一样,带我们进入这座城市的东西方结合处,带入这个城市的现在和过去,带入这个城市的灵魂深处。 阿瑟在这座城市中有一群古怪的朋友,酗酒的俄国女物理学家、多才多艺的荷兰雕塑家、口才迷人的德国哲学家。他们常在德国的一家小酒馆喝酒,品尝各种德国传统美食,如酸奶酪、烩猪肚、按中世纪食谱做成的黑面包、做成大教堂状的香肠大拼盘。他们在一起吃着,聊着,他们的谈话充满智慧。和这样一群朋友在一起,想庸俗一点都难。连酒馆的老板舒尔泽先生,也都文质彬彬,如我们所说的儒商。他执意保留德国美食传统,不叫那全球化中的美式快餐,打败饮食世界的多姿多彩。几个德国、荷兰、俄国知识分子在一起相聚的时候,他们对传统流连忘返,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对一种动物的灭绝而大呼小叫,而对一道烩猪肚这样的美食,对格拉斯笔下女子的优雅气质的灭绝无动于衷,唯有粗俗和无礼代代相传。 只是曲高者和寡,深刻的人是孤独的。这群知交一旦离开短暂相聚的酒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就如陷入了各自的孤岛。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万灵做伴,每个人都有一个难忘的过去要去对付。俄国人季诺碧亚常会记起在俄国吃不饱肚子的那些漫漫长夜。饥饿让她脱离困境后不停地大吃,吃成了胖子。漫漫长夜中的失眠,让她习惯了仰望星空,开始热衷于外星探索。 在小说当中,阿瑟还有个红颜知己,在荷兰的厄尔娜,他们的友谊让人看到男女之间也可以这么无限接近却永不越轨。阿瑟是厄尔娜的禁果,而厄尔娜则是阿瑟永可依靠的安慰,我们谁不希望找到这样可贵的朋友呢? 阿瑟在柏林偶遇一个历史专业的女博士,同样来自荷兰,却在研究西班牙某个中世纪女王。在书斋之外,她是空手道高手,是个女妖一般的舞者,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尤物。博士自有自己的幽灵在折磨她。过去她曾被强暴。往事不堪回首。她纵深一跃,跳到了中世纪的故纸堆中了。 阿瑟爱上了她,爱情让他日渐走出过去的阴影。可是还不如说是她爱上了阿瑟。阿瑟去找她找不到,她却在黄昏的时候,像猫一样抓门,进门之后,一言不发,脱个精光,骑到荷兰摄影师身上。她显然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女权到不能容忍男方的任何主动行为,包括打电话找她。这场恋爱注定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这游戏和梦在柏林的图书馆,在日本四国的八十八寺,在西班牙的马德里展开。*后的下场却是悲剧。大家回到各自的生活中,相当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个人还如同那万灵节的亡灵一样不得超脱。然而一些变化确实又在发生,阿瑟在友谊当中找到了安慰,而女博士看来是要心无旁骛、矢志钻研学问了。 人世间多少这样的事情在发生着。人类在一男一女的关系上**出气象万千的故事来。好多事情被埋没了,然而人类的对话还在绵延不绝,穿越正史的记录,回荡在不间断的时空之中。人类是孤独的,当我们将人类历史当做一条长河的时候,我们又不是孤独的。书中的德国哲学家阿尔诺举杯说:“为我们短暂的生命干杯。为那些遨游在我们上方的成百上千万幽灵干杯……死去的王后,士兵,妓女,牧师……你们永远都不会孤寂。” 小说中每个人都被过去的幽灵纠缠,而过去合在一起,便是历史。作家似在暗示,历史是一种虚构,而文学却是一种真实。常听人说:历史除了人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是假的,其他都是真实的。 小说中的女博士在研究一个非常冷僻的课题,中世纪西班牙女王。虽然她*后跑到西班牙**图书馆找到了资料,可是所有这些资料加在一起,又能说明多少真相呢?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们对真相又能有多少了解呢?治史其实就是一个悖论:你写历史,你的使命是要接近真实,可是你不去想象,如何填补文献之间的沟壑?作者引用马可·布洛赫的告诫说:“历史现象,脱离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则无法理解。”而你若是去想象,就开始在打虚构的擦边球了。小说的*后一页,引用的是罗伯特·卡拉素在《卡什亡国考》中的一段话:“近数十载,今人治史,好取毫枝末节,虽渺远无关亦趋之也。史家吞吐之故纸汗牛充栋,及至成书成文,虽誊录书手,问津者亦鲜也,而况学人乎?治史者偶可诉诸动机,自我欺哄耳。学者涉于文献之海,自觉拨云见日,去伪见真。或饰其文以数字、图表,自诩科学。然史之辙迹,皆无声之谜。史料搜罗日众,则此理益昭昭也。逝者如斯,曩昔之生灵运命,沉寂无边,自成一体,与前无涉,与后无干,非名号、公证、文牍之考订所能涵括也。” 然而这个女子却要放逐自己到中世纪,我们跟着一道放逐,哲学家阿尔诺也跟着研究起中世纪的音乐来。这小说提到的中世纪圣歌,或是冯·宾根所作的曲子,都很好听。可是今人的演绎,又有多少还是原貌? 历史和现实纠结,故去的亲人和自己的生命交错。亡灵和过去成了生命的场,在我们每个人的周围。过去看不见,琐碎,有些正在发生之中就开始被人遗忘,历史学家不会去关注,它们却形成了我们的生命,影响着我们各式各样的决策。科幻小说中常言“回到未来”,而这部小说,则是让我们迈入过去,因过去写就了我们的现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也写道:“于是我们划着船,继续向前,逆流而上,船毫不停歇地倒退着,驶向过去。” 小说中记载了两种历史,一种是史家笔下的历史,它们是大事、大人物,另外一种历史是“无名”的历史,无数发生过的琐屑之事,它们构成了人类的历史传承,虽然它们一直在流逝,甚至还在发生的时候就被人遗忘。沉默寡言的摄影师一边记载着柏林墙倒塌这样的重大事件,一边自己在捕捉自己的“无名”历史:它们是脚印、雪地、倒影、形形色色的声音……研究历史的学生奥瑞恩吉的研究则和他的捕捉形成一种有趣的回应。如果说阿瑟在捕捉、挽留当下的历史,奥瑞恩吉则在回溯历史,试图捕捉历史中的“当下”。两人奇特的交往就如同一首曲子,两个主题往来交错,韵味无穷。 坏小说如可乐,爽快而不健康;好小说如陈年佳酿,入口回味不尽。这小说情节并不曲折,甚至有时候显得沉闷,但是故事却很有嚼头,情节所串起来的那些思考*为精彩。这部小说被评论者称为“思想小说”(a novel of ideas)。故事的每个枝节都被作者用来连缀自己的思绪的片段。我*喜欢看的是阿瑟的“狐朋狗友”在酒馆里的胡侃,或是阿瑟自己柏林雪地漫步时的遐想。这些聊天和遐想无所不及。《卫报》说诺特博姆在艺术、哲学、语义学和纯粹咬文嚼字的胡说八道上都驾轻就熟。澳大利亚《世纪报》(The Age)则说读者*好带一本百科全书来看此书。从奥德修斯的远航,到尼采抱着驴子哭泣;从冯·宾根的音乐,到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画作,作者的思路四通八达。诺特博姆自由穿梭于欧洲的各国文化之间,以至于阿瑟和女博士的恋爱,反成了冰糖葫芦中间的那根棍子。 有时候这根棍子还不够用,不足以串起他的思绪,故而诺特博姆还用了几个章节的画外音、插入语。在这几个章节,作家直接叙述他所看到的故事,直接开始讲述自己的思想。这样的颇具实验色彩的夹叙夹议算是怎么回事呢?作者没有明说这些章节的叙述者是谁,是观察一切的亡灵,还是作家自己?看过电影《柏林苍穹下》(Wings of Desire)的朋友们一定都对柏林上空的天使印象深刻。这些天使可以看见所有的人间行为,他们知道一切,但是他们并不干预。这本小说穿插的几个章节就如同这部电影里天使的视角,也可以说是作家把希腊戏剧里合唱队的做法嫁接到小说上的大胆尝试。通过小说中阿瑟的例子,我们似乎也能看出作者是要直接进入作品,却又试图不留痕迹。阿瑟在亚特拉斯山脉南部一骆驼集市上所拍镜头中,曾经留下自己的阴影,而他本人不出现在画面当中,用阿尔诺的话来说,这是“上镜而不出镜的一个办法”。不管这样做的是作者本人,还是其笔下的人物,这种作者和作品的有趣互动,都让人寻思良久。如阿瑟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倒不是想抢自己作品的镜头,和作品一起不朽。他不过是一个人间万象的收集者、狩猎者,他收藏意象、声音,却又眼睁睁看着它们的流失。他甚至想进入其中与其一起消逝。 诺特博姆小说的文字有时充满诗意,有时则有浓厚思辨色彩。作家带着我们在欧洲思想的沟壑和山峦之间奔走。《万灵节》中的诺特博姆是一个具有大欧洲情怀的欧洲人,他对德国、西班牙文化的了解恐怕不亚于德国和西班牙人自己。他也时刻在思考德国人的忏悔、忧郁和严谨,荷兰人的敞亮、透明与狡诈的来龙去脉。他眼中的欧洲有时候是一个地形上的整体,“柏林总让他觉得他是站在一个大平原的**,而这平原一直延伸到俄罗斯**。柏林、华沙、莫斯科,这些都是途中的小站而已”。可是这个整体确实蕴含着诸多不和谐的声音。“身为外国人,你甚至都不能提‘民主’二字,否则从未参与过杀戮的年轻一辈会警告你不要低估他们的**,现在不要,将来也不要。他们会把*近的恐怖事件说给你听:纵火;某个安哥拉人被人从东德火车上抛下来;某个人拒绝说‘向希特勒致敬’结果差点被光头党打死。如果你说这些袭击实在可怕,实在要去谴责,但是也发生在法国、英国、瑞典”。 诺特博姆也在思考柏林墙的倒塌对德国,对欧洲究竟意味着什么。东德和西德表面上是统一了,然而精神上未必统一。当初统一时种植的热情种子,*后长成了法尔克广场那儿歪歪斜斜不成材的小树。“你可以把柏林墙拆掉,但是这墙是不会消失的。”西德人对东德人充满敌视、猜疑和鄙视。“你还记得当时那欢天喜地的情景吗?还记得人们在查理检查站发香蕉的情景吗?欢迎东部来的兄弟姐妹?你听过他们*近的谈话没有?老是讲他们穿得如何如何,他们言谈举止如何如何。同样肤色,内里却有这些种族歧视的话语。老是在说他们什么什么不能做,或者是他们如何好吃懒做。‘战后连我们都没钱去马洛卡这些地方度假,他们倒好,成群结队地去。’‘这些人中间有一半人向国安局出卖另外一半同胞,现在倒好,我���和他们所有这些人捆在一起了。’‘要是照我的意思,柏林墙还是不要拆的。’‘不能就这样把两个**捆到一起来,四十年的历史不能说没就没的,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诸如此类,一个接着一个说法。”而东德人“觉得自己被人忽悠了”,而两边的人都是“对统一简直一点都不懂。整个**像装在盘子上一样端给了他们,他们却不知如何下手”。这样深深的隔阂也如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日渐整合的欧洲之上。统一之后,一样是背负着各自的历史,一样心怀猜疑,一样相互回避。想来阿瑟与女博士的爱情,又何尝不是东西德统一,甚至整个欧洲走向共同体的一个预言! 这部作品的翻译很有挑战性,其文字常常晦涩难解,作者旁征博引,也叫人应接不暇。然而这也是和大师过招,过程虽艰苦,却苦中有乐。在那夜深人静之时,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剩下自己和面前这些文字。 翻译过程中,一些提到的专有名词译者略加了注释,让有兴趣的读者能及时查考。但为了不影响阅读,注释内容有限。 书中也使用了拉丁文、俄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多个语种的文字。为尽量保持作品特色,这些文字**次出现的时候用原文,注释中给出中文释义。如再次使用,恐阅读间隔过久,故用仿宋体,必要时,注释中再次给出原文。 在此书翻译过程中,得到了众多朋友的热心帮助,在此一并致谢:感谢马歇尔大学的约翰·霍尔尼亚克先生在我翻译出现疑难时给予的热情帮助。感谢住在柏林的黄海星先生在德文上给予的帮助。感谢西班牙马德里的陆志远先生在西班牙语和西班牙地名、人名上的帮助和建议。译林社姚燚老师,说看过我以前翻译的《河湾》两遍,实属知音。受其重托翻译《万灵节》,自不敢懈怠。虽明知所有的翻译相对于原文都是失败,还盼败相不是那么难堪。译文中错谬和不当之处,恳请读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