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 众兴制药厂的男男女女们
吴鸿影终于在渺茫的等待中盼来了希望!
她在家把要换洗的衣物,以及厚厚的毛围巾利索地装进一个大箱子提上,匆匆来到机场,乘上了飞往哈尔滨的客机。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里的俄式建筑一次次重复进入她视域,但却从未让她赏心悦目,传说中美丽的太阳岛,也从来没有引起她丝毫的好奇心。
过去的几年中,每月10号这**,她会常常出现在哈尔滨这个城市——那天是探监日。
今天不是10号,她来到这个城市,准备明天一大早接弟弟吴兵出狱。
她住进一家宾馆,放下手提箱,脱掉鞋和袜子,光着脚向卫生间走去。
洗罢手,她对着镜子将盘绕起的发髻放下,变成马尾型,往头顶上一撩,用夹子卡住。
她去打开淋浴器,在花洒下,她总喜欢把水温调得很烫,然后不停地用双手将额前的碎发向脑门后推,仿佛想要彻底冲掉长久以来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无奈。
她想:“从今往后,再不用去监狱那个阴森的地方,探视弟弟的同时,遇见沈自中;再不必因为探监这天,他去看一个魔鬼心态的女人晨慧,把自己带往一个痛苦的回忆中。”
冲完澡,她没有从衣架上取下宾馆备好的毛巾服,而是打开自己随身带的箱子,取出一件浅灰色的提花睡衣套在身上,往墙边的那张床走去,仿佛只有靠墙睡才感到**似的。
她钻进柔软的被窝里,好像是结束了千里之行的人,进了宿营一样安稳、放松、宁静!她那一双北方女人既质朴又美丽的大眼睛,久久凝视着窗帘中间的那条缝隙,从暗夜一直盼到泛起青灰渐亮的黎明……
睡眼蒙咙中,她忽然看到汇聚起来的片片雪花,像梅花瓣般地在空中飞舞,一阵呼啸的北风又将这些雪片吹散,好像麦穗尖似的从她脸上轻轻滑过……
咣当一声,她猛地回过头,原来是监狱那扇铁门打开了,弟弟吴兵缓慢地从里边向她走来,漫天纷飞的雪花仿佛是一张硕大的帷幕,将她和弟弟笼罩在蒙蒙的雾状中,她顿时像木雕泥塑似的,唯有眼眶里含蓄多时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滚落在雪地上。
她迎着弟弟走去,弟弟也向她走来,就这样走啊走……可谁也靠近不了谁,相反,他们的距离是越来越远!
恍惚中,她的前夫王镐京也出现了,他上前接过吴兵的包,搂住他的肩膀,两个人默无声息地走在她前面。
她踩在他俩身后的脚印上,一步步地跟着走……
这时,远方隐约传来一首箫管独奏曲,伴着沙沙的落雪声,她听着,她专心地听——感觉到这首乐曲既伤感又不陌生!
她颤抖了一下,泪眼迷离地翻起身,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这已是第二次,第二次她体验着满含苦味与挣扎的夜晚。她脑海中闪现出曾经类同的那个梦——当时,她刚参加工作不久,和车间小组长王镐京谈恋爱……
母亲张守萍极力反对!
她烦闷,她想不通,在那些苦思冥想的日子里,为了寻求逃避,她经常是一进家门就钻进自己的小屋,听着床头柜上那个闹钟哒哒哒的响声,独自度过寂寞的分分秒秒。
数个不眠之夜后,她反应就不像以往那么敏捷。思路也不太清晰了,常常会产生一种幻觉,心跳到好像自己突然坠入了万丈深渊一样!
那天夜里,她在���梦非梦中,眼前出现了一辆缀满玫瑰与百合的花车,一位西装革履的陌生人从容沉着地走出来,他坚定地伸出手邀请她上这辆车。她惊愕了!当她反应过来时,便惊惶失措地转身奔跑……呼喊起未婚夫的名字:“王镐京、王镐京!”片刻后,那陌生人似乎从天上漂浮到她眼前,他镇定霸道的模样儿让她羞于和他面对,她在回避他目光的同时产生了某种冲动,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她抵抗起这种冲动。体会到的却是****的矛盾与焦渴……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恰似今夜的梦境。雪花也像梅花瓣似的飞舞,纷纷落在房屋、树枝和地上,飞旋在空中的那些雪片凝结成冰茬,从她脸上碜碜地滑过,同样苍凉的箫管声在她耳边响起……
那天夜里,她也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从床上一轱辘爬起,目光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四周,无助的泪水刷刷刷地从眼眶往外涌,当时她分不清是幻觉还是在现实中,她不断唤醒自己!原来。那一切全是发生在互不相连的梦中!
直至现在,她依然想不通,沈自中的面貌,为什么要在自已结婚前夕清晰地闯入脑海?这难道就是冥冥之中的预兆?
那个梦境的次日清晨,她打开窗户,简直惊得目瞪口呆,眼前错落有致的楼宇,银装素裹的树木,都如同披上了一层加厚的白色外衣。
产**倾向,她羡慕人家吴鸿影是高干子弟。你还不知道吧,高小引在学校可神经了,经常请来一个女的,站在我们班的讲台上,就朗诵她写的那些谁都听不懂的疯子诗;有**,她还手捧和平鸽,站在窗户前手一松,装出天使般的口吻说,‘这象征着和平与自由。’那个酸哪!高小引穿着喇叭裤,和吴鸿影一起听着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古典音乐,硬把自己往高雅人物里挤!还标榜什么她是我们班**时代新潮流的人!哼,我才不相信,她能和你这穿蓝制服的工人**产生感情?粱建东,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高小引要是能嫁给你梁建东,我就把头割下来送给你!”她满怀信心地一直盯着梁建东,等待着这番话产生效果。
粱建东漫不经心地一笑,表示对她的“高论”毫不感兴趣,并抖动着一条腿说:“大活人送给我都不要,要你个死人头?”
高小引走进车间了,她看到梁建东对着刘春玲又说又笑,便将手提包猛地一下抡到背上,带着不屑的目光故意从他俩中间走过去。
刘春玲一直看不惯她股傲劲儿,正好把对梁建东的不满也一并发泄到她身上“高小引,昨天下午还没打下班铃,你为什么提前走?”
梁建东惊讶地看了刘春玲一眼,觉得这女人真是个好战分子,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
高小引瞥了刘春玲一眼,用英文说道:“你跟谁说话呢?”
刘春玲既生气又无奈,回了一句:“你装什么洋蒜呢!”
高小引一边往前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半吊子!”
刘春玲在她身后喊道:“高小引,你把扫药片的小扫帚放哪儿去了?”
高小引头也不回,继续用英语回答:“不知道!”她突然又掉过头,对刘春玲大吼一声,“你见谁没下班就提前离开车间了?”完后,她对着吴鸿影做了个鬼脸。
又一本正经地对王镐京说:“组长,我去更衣室换工服了。”
她来到更衣室,从提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卡式录音机。靠着一排换衣柜,按下开关。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响了起来,她朦胧起双眼听着,身子配合强劲的曲调前后晃动……
刘春玲在她的工作台前翻来覆去找她们俩共用的扫药片的小笤帚。怎么也找不到,她便追来更衣室,准备寻事。
她看到高小引正摇头晃脑地哼着曲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觉得这下机会来了,于是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踮起脚尖,难以自控地晃动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外退。
她出了更衣室,便一溜烟似的跑向办公室,要找车间韩主任,准备点高小引一炮。
韩主任四十多岁,丈夫在公安局工作。
刘春玲常主动提出调班,根据韩主任丈夫的休假日确定自己的换休假。韩主任觉得这姑娘挺懂事。
她一跑进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韩主任,高小引因为和吴鸿影关系好,所以组长包庇她,不汇报她经常迟到早退的事,”她又用煽动的语气说,“你是不明真相,高小引常把我和她共用的工具藏起来,我要是问她,她就操起极不标准的英语回答我,呜哩哇啦的,不止我一个人烦,车间的男女老少对她这种怪异行为都很反感!”
韩主任:“高小引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先回车间吧,我这儿有客人。”
刘春玲觉得说得还不尽兴,又补充说:“上班都快一个小时了,高小引还呆在更衣室里偷听命运交响曲,她手舞足蹈,那个入迷劲儿,我都走在她跟前了,她居然都没有发现。”
韩主任:“你先走吧,过一会儿我就去处理她的事情。”
刘春玲看了韩主任办公室坐的客人一眼,觉得有点面熟,便轻轻地闭上门。她没有走,她要听她们在里边说什么。
那位客人说:“吴鸿影每次上夜班,都是由王镐京接送,这些我不是不知道的……”
刘春玲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面熟呢,原来韩主任指的客人就是吴鸿影的母亲张守萍,这下,她更不能走了。
韩主任:“客观地说,他们俩是在工作中建立起的感情。”
张守萍:“我的姑娘我了解,我看左右她的是感恩心。”
韩主任:“工作上一丝不苟的人,生活上一般也具备责任心。”说到这儿。她给张守萍倒了杯开水,一边递一边说,“王镐京这孩子很勤奋哪!”
张守萍接过水杯说:“谢谢!他们这一代人不像我们那个时候,让繁琐的家务搞得那么辛苦。现在社会发展了,人们的生活随之变得简单。洗衣物用洗衣机,做饭就不用说了,到处有半成品可买。擦桌子扫地,这些不用动脑筋的活儿,说着话聊着天的功夫,顺手就都做了,多活动活动身体还能起到锻炼的作用,关键是结婚后要朝夕相处,那牵扯的问题可就多了。韩主任,我们俩换个位置,假若吴鸿影是你女儿,你同意她和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人处朋友吗?”
韩主任说:“用发展的眼光看,王镐京是有前途的,”她又补充道,“这孩子的人品也不错。”
吴鸿影的母亲答道:“可问题在于他们俩根本不具备共同生活的基础啊!我们都是有生活阅历的人,懂得双方在相处过程中,看似提不上串的那些矛盾是*折磨人的。他们俩生活环境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不同,生活习惯就更不相同了,如果在一起过日子,步调都统一不了,怎么可能生活得愉快呢?”
刘春玲听到这里,差点笑出了声,她赶快用手捂住了嘴,扭身便往车间跑,路上,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不住地前仰后合,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她进到车间,幸灾乐祸地看着王镐京,对他打着哑谜的手势。
王镐京仰起头,根本看不懂她在干什么?很快就又低下头干起活来。刘春玲灰心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但没有放弃对周围情况的观察。
她趁吴鸿影去水管洗手这点功夫可逮住空子了,凑到王镐京跟前,神秘地说:“组长,吴鸿影她妈找上门来了。”
王镐京想了想,说道:“她母亲是反对我们交往,可她了解她女儿把面子看得很重,会找上门?”他摇了摇头,断言:“我不信!”
刘春玲拽着王镐京的胳膊说:“信不过我?立马去韩主任办公室证实!”
王镐京看她这么肯定,对自己的看法动摇了:“你看见她妈来了?”
刘春玲答非所问地说道:“高小引个神经病,还给我耍架子呢!”
王镐京:“我问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吴鸿影的妈妈?”
刘春玲是不是在吊王镐京的胃口?不知道,反正她就是不接他的茬,只在说自己想说的:“组长,高小引不知哪根神经错位了,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从学校哼到咱们厂!”她指着手腕上的表说,“这不,都几点了,她还呆在更衣室里听呢。”
说着,眼睛向上一翻,回忆似的也轻声哼了起来……正哼着,她又打住。猛醒似的说道,“噢,对了,我是去给韩主任汇报高小引,才发现吴鸿影她妈坐在那里的,这你该相信了吧?”不等王镐京回答,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移了话题,得意地说,“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当场把高小引美美告了一状!”
王镐京:“你凭哪点断定那人是吴鸿影的妈妈呢?”
刘春玲身体向上一挺:“我猜出来的!”她往四周张望了一番,凑近王镐京说,“你还别说,那张脸跟吴鸿影长得要多像有多像。组长,你千万不要给吴鸿影说我去韩主任那儿汇报高小引的事,她要是把这话传给高小引,”她用眼睛向车间瞟了瞟说,“梁建东那个**傻瓜和高小引那个**神经加在一起,还不把我给吃了?组长,你又不是知不道,那俩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呢!”
王镐京根本没心思听她扯高小引和梁建东,只想进一步落实情况,他将远离的话题又拉回来说:“刘春玲,你刚才说吴鸿影她妈找韩主任的事,到底有没有准啊?”
刘春玲硬拽住王镐京,边走边说:“走,我让你也趴在韩主任的窗根下听一听,你就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妈。”
王镐京甩开她的手,问道:“你听见她们说什么没有?”
刘春玲又拽住他,说道:“我当然听见了,出了韩主任办公室的门,我还听了好长时间呐!组长,她妈说呀……”突然,她停住嘴,手也从王镐京的胳膊上松下来。
原来是吴鸿影洗完手了,她正向这边走来……
刘春玲虽说打住了话头,到底还是心痒难耐,她晃着头,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巴中间:“嘘……组长,你千万要保密!你记住,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等过一会儿,我再详详细细地把情况告诉你。”
刘春玲跟王镐京说完这些。便溜出车间,又来到韩主任办公室门口,这次是的衣服,可是不要标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因为服装往往可以表现人格。”
她边读,边打量起刘春玲的穿戴来,并话里有话地说道:“这既不是我的读后感,也并非我要有意指向某一个人,完全是作者在书上有针对性地写的。”
王镐京向高小引走来。
高小引依然大声朗读:“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因为债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
王镐京:“高小引,这是什么地方?大家都忙于生产,你在工作时间朗诵,读的都是什么呀,什么钱不钱的。”
高小引摇着头说:“组长,书上写着那么多,你都记不住,偏听到一个钱字。”
王镐京没搭理她,看了看机器上贴的英文字母,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正经点儿,你为什么要给机器上贴英文字母?”
高小引顽皮地对他一笑,举手说道:“向组长的爱国主义精神学习,向组长的民族自尊心致以崇高的敬意!告诉你吧,我今天在机器上写英文,就是等着有**外国人在机器上写汉字!这叫超前意识,你懂吗?”
王镐京无奈地说:“常有理!”
韩主任送走吴鸿影的母亲,直接来到车间。
高小引背对着她。
韩主任上前一把从高小引手上夺走了那本书。
高小引头也没回,顺手一推。
韩主任险些被掀了个仰面朝天。
吴鸿影和刘春玲同时扶住了韩主任。
王镐京情绪激动,大吼一声:“高小引,你太过分了!”
韩主任强自按捺着,对高小引说:“走,到我办公室去!”
高小引完全是一副抗议的姿态,昂着头,看也不看韩主任。
梁建东走到韩主任身边,息事宁人地说:“韩主任,你还不了解她的性格吗?
别和她一般见识!”
高小引斜了斜眼睛看梁建东时,却发现韩主任气得已是浑身发抖,她意识到是自己过分了,这才猛地一下推开了围上来的人群,主动向韩主任办公室走去。
王镐京看着已经散去的同事,吁了口气,低声对吴鸿影说:“你也得注意点,车间不少人说你和高小引走得太近。”
吴鸿影没有吭气。
高小引走进办公室,不等走在她身后的韩主任说话,给自己已经找到了位置,扑通一声坐下去,大腿跷二腿,像要把屁股钉在凳子上一样,头仍然偏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