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块黑布
范慎很困难地撑着上眼皮,看着指头盘算自己这辈子做过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右手五根瘦成筷子一样的指头还没有数完,他就叹了一口气,很伤心地放弃了这个工作。病房里的药水味总是这么刺鼻,旁边床上的老爷子前两天已经去地藏菩萨那里报到了,大概再过几天就会轮到自己吧。他得了种怪病,重症肌无力,就是特别适合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那种病。据说没得**。
“可我不是言情小说的男主角啊。”范慎嘟囔着,但由于两颌的肌肉没有了作用,所以变成了一串含糊的呓语。他望着头顶上方,开始同情起自己来,“我还是一个处男。”
他这辈子确实没有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扶老奶奶过马路,在公车上让座位,与街坊邻居和睦相处,帮助同学考试作弊……范慎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无用好男人。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所以只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地待在医院里,等着自己生命终结的那**到来。
“好人没什么好报。”
在一个冷寂的深夜里,范慎似乎能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咽喉肌在慢慢放松,呼吸肌也渐渐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一样软弱无力地平铺开来。医院的那个干净的小护士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他身旁的是位大妈,正目含悲悯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这就是要死了吗?”
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生活的渴望,让他心头涌起****的复杂感觉。而为自己送终的居然不是自己心中期盼很久的可爱小护士,这无疑更增添了范慎心头的悲郁。他双眼耷拉着,看着蒙在病房窗户上的那一块遮光的黑布,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狗屎。
凄凄惨惨戚戚。一滴湿润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范慎有些悲哀,伸出舌头舔了舔滑落到自己唇边的液体,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居然还带有一点点腥味——难道因为在医院很少洗澡,所以连眼泪都开始泛起臭气?他忍不住在心里怒骂道:“叫你泪流满面,叫你泪流满面,还真以为自己是言情小说的男主角?”
但他马上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怎么自己的舌头还可以伸出去舔自己的眼泪?据医生讲,自己的舌头早就丧失了活动能力,现在**的作用就是可以很轻易地倒滑进食道,把自己的呼吸道堵死,从而成为世界上罕见的吞舌自杀的天才。然后,他又发现自己睁眼也变得容易了,视线十分开阔,视力也比生病前好了许多:他的眼前竟然横放着一个用竹片编成的筐子。
范慎正在发呆,忽然,隔着那几根竹片,他看到了令自己震惊不已的场景。十几个浑身充满了厉杀之气的黑衣人,正手持锋利的武器,向着自���劈了过来!他一时间根本来不及分辨这是梦境还是濒死前的奇幻体验,下意识地把脑袋一缩,用两只手紧紧地捂在面前。换成任何一个普通人,在当时的情况下大概都只会选择这种鸵鸟样的姿势。
嗤嗤嗤嗤……无数道破空之声响起!
紧接着便是无数声闷哼,再之后便是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范慎小心翼翼地把捂在脸上的手掌分开两根手指,偷偷往外面望去。竹片编成的筐子把他眼前的空间分割成了无数块,而透过这些洞眼望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躺着十几具死尸,鲜血横流,腥气冲天。
范慎吓坏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太过真切,让他一时回不过来神。紧接着,他忽然想到自己脸上的手,难道自己的手也能动了?难道自己的病真的好了?那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在做梦?等梦醒之后。
自己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能等死的废人?
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就在这梦里不要醒的好,至少自己的手可以动,自己的眼睛可以眨。他有些悲哀地想着,伸手在自己湿乎乎的脸上摸了摸。收回手时,却发现手上全是鲜血,原来刚才他眼角滴下的湿润的液体,竟然是不知道谁溅到他脸上的血。范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心里狂呼,这**不是自己的手!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双无比白嫩、无比可爱的小手,上面染着的血污,看上去就像是修罗场里盛开的白莲一般诡魅,**不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拥有的小手!
连番的情绪冲击,一股脑地涌入了范慎的脑海之中,无数的疑问,无比的惊恐占据了他的身心。
这一年是庆国纪元五十七年,皇帝陛下率领大军征伐西蛮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司南伯爵也随侍在军中,京都内由皇太后及元老会执政。这一日,京都郊外流晶河畔的太平别院失火,一群夜行高手,趁着火势冲人了别院,见人便杀,犯下了惊天血案。
别院的一位少年仆人带着小主人趁夜杀出了重围,又被一群穿着夜行衣的凶徒追击,双方一直厮杀到城外南下的道口上,伏击的高手们没有想到,这个身有残障的少年,居然是位深不可测的强者,而在丘陵之后,竟然还有对方的援兵——这些援兵的身份更是让这些人害怕不已!
“黑骑士!”被弩箭射中的凶徒们倒在血泊之中哀呼着。援兵骑在马上,身上穿着黑色的盔甲,映着天上的月光,发着幽暗的噬魂光泽。骑兵人人手上都拿着只有军队里才允许配备的硬弩,先前轻弩疾发,已经射死了大部分杀手。
黑色骑兵的拱卫中,是一位坐着马车的中年人,面色苍白,下巴上几绺稀疏的胡须。他看着战场里那个背着孩子的少年仆人,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拍了拍掌。
掌声就是出击的信号!
骑兵分出一队,就像黑夜里的镰刀一样,毫不留情地插进了死伤惨重的杀手队伍。忽然间,杀手队伍里的一位法师举起法杖,开始念起咒语,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有某种不知名的能量波动开始在这片丘陵边上汇集。马车上的中年人微微皱眉,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他身边却倏地蹿出了一个黑影,像鹰隼一样在夜空里疾速飘了过去。
一声脆响,法师的吟诵戛然而止,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血流如注。
坐在马车上的中年人摇摇头:“从西方来的这些法师总是不能明白,在真正的强者面前,法术就和丞相大人的笔一样,是起不了作用的。”
几十名肃杀的黑色骑兵确认了四周情况后,握紧右拳做了一个手势,报告四周的杀手已经清除完毕。骑兵队伍分开,里面的马车缓缓前行,来到了少年仆人的身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马车上的中年人被下属搀扶下来,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轮椅,双腿不良于行的中年人用手转着身下的轮椅,缓缓地靠近了场**。看着少年仆人背后的竹篓,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红晕:
“总算没有出事。”
背着竹篓的那人脸上蒙着一条黑色布巾,手上提着一把似剑非剑的黑色铁钎,还有鲜血从铁钎上缓缓滴下,在他的身侧倒伏着许多死尸,死尸都是伏击的高手,从尸体的咽喉上残留的血点来看,他们都是被一击致命。
“这件事情我需要你们给一个交代。”蒙着黑色布巾的少年仆人冷冷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一丝感情。
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面上的柔惜之色一闪即隐:“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我也必须要给主人一个交代。”
少年仆人点点头,然后准备离开。
“你要把这孩子带到哪里去?”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冷冷地说道,“你是个瞎子,难道让少爷跟着你浪迹江湖。”
“这是小姐的血肉。”
“这也是主子的血肉!”中年人依然是阴冷的口气,“我保证在京都给小主子找一个很**的地方。”
那人摇摇头,扯了扯自己脸上的黑布巾。
中年人知道对方除了听那位小姐的话,就算是自己的主人也不可能命令他,只好叹口气劝道:“京都里的事情,等主人回来了,就一定能平息,你何必一定要带他走。”
“我不信任你的主人。”
中年人微微皱眉,稍停半晌后说道:“小孩子喝奶、识字,这些事情你会做吗?”他一阵冷笑,“瞎子,你除了杀人还会什么?”
那少年也不生气,轻轻推了推背后的竹篓,“跛子,你似乎也只会杀人。”
中年人阴森森地一笑:“这次出手的只是京都里的那些王公**,等主人回来后,我自然要开始着手清理他们。”
瞎子少年摇摇头。
中年人的手在轮椅上轻轻抚摩着,片刻之后,他又皱眉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可是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除了孩子的父亲,还有谁有能力保护他逃过那些不知名的危险?”
瞎子少年忽然开口说话,声音仍然不带一丝情感:“新的身份,不被打扰的人生。”
中年人想了想,微笑着点了点头。
“哪里?”
“澹州港,主人的姆妈现在居住在那里。”
一阵沉默之后,瞎子少年终于接受了这个安排。
中年人微笑着将轮椅转到瞎子少年的身后,伸出双手将竹篓里的孩子接了下来,看着孩子冰雕雪琢般可爱的小脸,叹息道:“和他妈妈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太漂亮了。”
他忽然间哈哈大笑道:“这小家伙将来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远处,他的那些下属默然站立着,忽然听到大人发出如此开心的笑声,面上虽依然是纹丝不动,但内心深处却是十分震惊,不知道这个小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重要人物。
“嗯?”
瞎子少年偏了偏头,伸手将孩子接了回来,他虽然比一般的人类更加单纯,但也不愿意让婴儿的脸离这条毒蛇的手太近,同时用一个单音节的词,表示了纯粹礼貌上的疑问。中年人微笑着,看着小孩子的脸,笑容里却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特别令人恐惧的味道。
“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居然能够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血,经历了今天晚上如此恐怖的事情,居然还能睡得这么香,真不愧是……”
他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保证自己的下属都听不到自己后面说出的字:“……天脉者的孩子。”
这位中年人在京都里手握大权,手段狠辣无比,但凡犯事的官员落到他的手上,不出两天便会吐露实情,眼光更是毒辣,但就是这样一个非凡人物,也没有看出来,这个小孩子不是在香甜地睡觉,而是被吓得昏了过去。
天脉者,天指的是上天,脉指的是血脉。
天脉者的意思,就是指上天**在人间的血脉。在这个世界上的传说中,每隔数百年,便会有一位上天**在人间的血脉开始苏醒。
这种血脉有可能代表强大到无法抵御的战力,比如遥远的纳斯古国里的那位大将军,在**即将被野蛮人灭亡的历史关头,以他个人的勇猛和战力,刺杀了野蛮人原始议会里的大部分成员。也有的天脉者会表现出在艺术或者智慧上的极大天赋,比如西方的那个刚死了三百年的波尔大法师及他的夫人剧作家伏波。自然,没有人能证明他们是上天眷顾苦难的人间,而留下来的血脉。但事实上,这几个人给人间带来了和平与很多其他的东西。而且所有的天脉者*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一个人,甚至一个**可以查到他们的蛛丝马迹。他们只是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除了留下一些隐晦的记载之后,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们存在的东西。
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恰恰是知道天脉者这种异象确实存在的极少数人之一。不知什么原因,范慎死去之后,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投生到一个婴儿的身体里,而且这个婴儿的父亲或者是母亲,居然是神秘莫测的天脉者。
天明时,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马车缓缓走上了通往东方的石板路,在马车后面,一队黑色骑兵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构成了一幅很诡异的画面。马车硌着石头,颠簸了一下,将平躺在软色丝绸垫上的婴孩震醒了。
婴儿的双眼有些无神地离开那些救了自己性命的人的面孔,望着马车的前方,全不像一般的婴孩那样视线游移,清澈无比却无法聚焦,而是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柔嫩的小身体里,竟然容纳着一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灵魂。目光及处,车上的帘子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飘了起来,露出一角车外的青葱山色,和疾退而后的长长的石板路,就像是无数幅画面,正在不停地倒带。
马车前方,瞎子少年正紧紧握着手中的铁钎,脸上的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双眼,也蒙住了这辽阔的天空。
**章 故事会
澹州港在庆国的东面,虽然靠着大海,但由于*近南方的几个港口已经建设起来,预计中的往西方去的海路也早已连通,所以**的贸易**移到了南方。这个港口就渐渐显出了颓败,往日热闹的港口在几年前就变
得格外安静了起来。
海鸥自在地飞翔着,不再有那些可恶的水手来骚扰。
而原本就居住在澹州港的居民并没有觉得生活有太大的变化,虽然收入减少了一些,但皇帝陛下早就免了这里的几年税收,所以日子过得还可以,而且这个海港很美丽,如今又变得如此安静,自然更加适合人们居住。
所以,偶尔也会有些大人物选择在这里建造庄园。但由于离京都的距离太过遥远,所以真正留下来的官员并不多,勉强能算得上够派的,应该是城西那家院子里的老太太。
听说老太太是京城里司南伯爵的母亲,来这里养老的。城里的居民们都知道司南伯爵似乎很受皇帝陛下的赏识,一直没有依照法例外派,而是留在京城的财政部里做事,所以大多对那个院子表示了足够的礼貌和敬畏。
但小孩子是不懂这些的。
这**风和日丽,大人们坐在酒馆里享受海风所携来的咸味和湿气,享受盐渍的梅子和杯子里的那些酒水。
而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正围在城西司南伯爵别府的后门石阶外,密密麻麻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往近处看,才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场景,原来这些少年都是在听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子讲话。
小男生长得很漂亮,眉毛如画,双眼清亮无比,听声音还是奶气未褪,但说话的语气却是老气横秋得厉害。
只听他叹了口气,用小小的胳膊比画道:“话说那楚门走到墙边,发现那里有个梯子,所以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找到了门,所以推门而出……”
“然后呢?”
“然后?然后……自然就是回到人世间哕。”小男生嘟着嘴,似乎很不耐烦旁边比自己大的少年居然会问出这样弱智的问题。
“不会吧?难道不会去把那个什么什么哈尼……”
“哈尼死。”另外一个少年接话。
“对,为啥楚门不去把那个哈尼死打一顿出气呢?就这样被关了好多年。”
小男生耸了耸肩:“没有哎。”
“嘁,真没劲!范闲少爷,今天这故事可没有前几天的故事好听。”
“那你们喜欢听什么?”
“缥缈之旅。”
“风姿物语。”
“嘁!”叫范闲的小男孩,对着四周的孩子们比了个中指,“打打杀杀不健康,四处挖宝不环保!”
院里忽然传来一个极为愤怒的声音:“少爷!你又到哪儿去了?”
围成一圈的孩子学他的样子也比了个中指,人数多,所以显得壮观许多,同声喊一声“嘁!”然后笑嘻嘻地散了。
叫范闲的小男孩从石阶上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转头就跑进了院子,来到门口,他用那双机灵劲儿十足的眼睛,瞄了瞄对面杂货铺里那个年轻的瞎子老板,脸上浮现出一种与他年纪完全不符的复杂表情,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木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