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你叫高郁?是那个忧郁的郁?”
“不,郁郁苍苍的郁。”
十年前的我,刚读高中一年级,在班里见到的**个熟面孔就是赵平川,曾经的小学同学。由于其他的新同学我都不认识,所以跟他迅速得亲近起来。
他身边有一群初中时代的朋友,关系*好的那个据说叫李唯森,名字听起来很文艺,但开学的时候姗姗来迟,直到上了一星期的课才被我们见到真面目。
见到李唯森的**眼,我就感到说不出来的讨厌,他长相还算端正,但眼神游移不定,初见面就很唐突地跟我开玩笑,更别说下面又谈论起我的长相如何如何。我直觉的不喜欢他。看在他是小川的朋友才没有计较,可心里已经把他直接挂进黑名单;回他的话也带着一点火药味。后来,虽然我们这群人经常在一起玩,但我一直都不怎么理睬他。要说忧郁,小川这个人倒有些“多愁善感”,朋友一大堆还经常颇为夸张地伤春悲秋,我却只觉得他那一套挺搞笑的。他的一点点做作、一点点狡猾,特别容易得到女孩们的青睐,据说他的恋爱史从十三岁就开始了。
当然,该打架的时候他也绝不退缩,我们这个群体中无论任何人的麻烦都是共同解决,单挑群殴一概无所谓。
那个躁动的年纪里,大家的精力和脾气都旺到过剩,加上长相也都算中等偏上,除了成绩一塌糊涂之外,可算春风得意、所向披靡,不管是在情场还是战场。
*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是我们每个人都有正在交往的女生,太过分的举动还不敢做,搂搂抱抱少不了,男生们聚在一起讨论心得或者偷偷看三级片更是平常。
我们的嘴都很脏,特别是这种时候,彼此间的玩笑也是百无禁忌、天昏地暗,*能说的是我、小川和李唯森三个人。
不过,小川无论说什么我都觉得志同道合;而只要李唯森开口,我就立刻闭上嘴,他那副口沫横飞的样子让人恶心,**是胡乱吹嘘,什么已经三垒了、那个女孩的胸有多大、腰有多细、皮肤有多白……
他应该也察觉到了我的态度,终于有**,他和我都不想再维持表面的和平。跟我看了一场电影的女孩正在被他追,他把我拉到教室外面要跟我打架。小川劝解他几句以后,他就停了手骂我神经病,说我一直在刻意针对他挑衅。虽然我可以对天发誓。之前并不知道他在追那个女孩,但当时我跳起来骂他:“老子就是针对你,你能怎样?是她主动约我的。要不然我还看不上她呢!”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把小川推到一边,对着我猛扑上来,经过好一番恶战,我们都受了小伤,连劝架的几个人也免不了误中拳头。接下来,他衣服上的拉链还是铜扣什么的在我脸上刮了好长一道血口,趁我正疼得厉害又把我整个压住爆扁,*后的结果不用说——他赢了,而我简直惨不忍睹。当他心满意足走开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一句狠话:“想赢我,你这辈子都别想!”
闻风而来的老师逼问我怎么回事,我依照着男生之间“江湖事江湖了”的规矩说是撞的,这种话当然不可能骗过老师,但他们没有亲眼看到全程,*终还是无计可施。
我拒绝了小川的搀扶,直接请假回家,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他妈的李唯森,凭卑鄙的武器打赢我算什么英雄!
正在心里诅咒他的祖宗十八代,老爸就下班回家了,在客厅磨蹭妇一会才进了我的房间。
看见我的一身狼狈。他居然破天荒的没有训斥我,可表情是****的古怪——茫然、呆滞,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坐在我房里好半天不说话。
直到我战战兢兢地碰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接着告诉了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你妈妈……她走了。”
我当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顺口接了一句:“走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她说,她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她什么都带走了,衣服、证件、化妆品……只留了一封信……可昨天还好好的呀……”
喃喃自语的老爸让我没来由的害怕,更别说心中的震惊,我没有接着听,就冲到他们房间里拉开衣柜,果然……老妈的衣服都不见了,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也消失得十分彻底。
事实很明显。我那个漂亮的老妈不要我们了,而且一点先兆都没有。不,也许昨天她给我买的**运动鞋就是**的征兆,真是干净啊,用那么一双鞋来了结我。
我不恨她,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我只是很平静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竟然这么善变、这么无常,没有任何东西稳定不变,即使是*有条件造成那个假象的、生我养我的家。
此后我连着请了三天的假,在家里不停地睡觉,如果身上的伤口把我疼醒了,就起来随便看本什么书,有电话打进来一概不接。
这三天里,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但除了喝水我没有吃任何东西,因为老爸根本没有做饭。
他每天都好好地去上班,可下班回来就发呆,面对他的脸比挨饿更难过,是几乎要窒息的那种,所以第四天的早晨,我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然后直接从家里的抽屉里拿了钱去学校。
到了学校,小川焦急地追问我这几天去哪了,电话打过去家里总没人,我淡淡地说“哪都没去”,接着就拉他陪我吃早餐。
那天我的胃口非常好,食量比平常多上两倍,把小川多余的哕嗦都堵回去了,“天啊,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三天。”
“什么!那你吃药了吗?”
“不必要,我没什么事,就是想睡觉。”
“那个……唯森他……”
“是好兄弟就别提这个人,我还想多吃点呢,别帮着我**。”
“不是,他答应跟你道歉,他那天确实太过分了……”
“用不着!道歉?我不稀罕!”
我怒吼着把没吃完的包子扔了出去:“你怎么这么多事?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川满面委屈地辩解:“可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怎么可能跟我无关?”
他脸上那副活灵活现的可怜状让我消了气。居然暂时忘记了这几天所有的霉运。失声笑了出来:“你干什么呢?戏演得太差了吧?”
“我可是说真的,你饶了他不行吗?”
“我饶他?哼,是他饶我吧?”我的声音低了下来,只剩下一点怨气,“别人还不知道他多厉害呢,其实不过是凭那种东西!”
“呵呵,他也伤得不轻,你们俩谁都没输,谁也没赢,呵呵……”
陪着干笑的小川又把我逗笑了:“你他妈笑什么啊!这么难看,简直假得要命!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给个正常点的表情!”
“真的?太好了,我*爱你了!来,亲一个!”
眉飞色舞的小川把嘴凑到我的眼前,我皱眉狠狠推开了他,可脸上还是忍不住笑:“你恶不恶心?别闹了!”
“哎呀,我好伤心啊!我是认真的!”小川大叫的声音引得许多人侧目,我红着脸给了他一拳:“乱叫什么啊?别人以为我们是变态!”
“变态就变态,有种他们也变态啊!哈哈!”小川坦荡的笑容抹去了我心里那份不自在,是啊,开开玩笑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同性之间有什么真正的暧昧,那个遥远的异世界如同外星球,连个清楚的概念都没有,只是在偷偷看过的几本古典艳情小说上得到过零星模糊的印象。充其量不过是对某种变态行为的一点认知。
可仅仅在不久之后,我意识到一个晴天霹雳的事实:我,高郁,一生都将与那个耻辱又罪恶的词汇有关。
回到学校生活的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家里发生的事,就算是小川。
我不想看见或听到甚至是猜想别人一脸同情的样子,我要活得跟以前没有差别。
我对李唯森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反感。原因有两个:一是不能再让小川为难;二是那天在教室里看见他的时候,两张瘀青未褪的脸一对上,就同时笑了起来,很有点“一笑泯恩仇”的味道。仔细想想,他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我,更加上他非常主动地道了歉,给足我面子,还有什么理由小家子气呢?
当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大堆面包、零食和果酱,进门后顺手扔了一些给正在发呆的老爸,之后什么也没说,直接洗澡上了自己的床。花了很长时间吃光那些难吃的东西。
第二天起来,客厅的茶几上少了一些吃的,多了一张纸条:“放学了早点回来。我做好饭等你。”
于是,在老妈离家出走的第五天,我和老爸的生活就恢复了正常,只是我们都从不向对方提起这件事,它成了我们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之间共同的秘密,一个迅速陈旧的疮疤。
学校生活里的我,跟朋友们相处得越来越好,包括李唯森。
慢慢相处下来,我觉得他不再讨厌,不过是轻浮了点、嚣张了点,有事没事喜欢逗女生,其实小川也有这个毛病,何况我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去除了直觉的谬误,我们三个终于名副其实成为*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离。
要说家里的那件事给我带来的**变化。可能就是对女孩子突然有了一点畏惧,我永远都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而她们的言语神态都不被我相信,跟她们相处变得非常累,以至于我很快对她们干净的面孔和柔软的语调都失去了往日的热情。
所以,我对正在交往的那个女孩说出了类似于绝交的话,在她愤怒的眼光下我无法解释,只能说“腻”。这个“腻”字换来了一记结实的耳光,我十分庆幸她没有哭,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所谓的初恋,就这么简单收场,我没有任何遗憾或难过的感觉。要么,我并未真的喜欢过她;要么我天生就是个绝情的人,除了对自己的朋友。
男孩们之间的友谊是说不清的,有时候仅仅为了替对方保住一份尊严,就可以付出性命。这些,也是女孩们永远都不能真正明白的事吧。
尽管我对他们隐藏了属于自己的秘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亲密。我们这十来个人形成了一个坚固的小团体,甚至引起了学校教导处的怀疑,每有风吹草动,就对我们各自循循善诱:“你还小,千万别走错路,跟什么社会帮派拉上关系……”
对于这种局面,我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都有点自豪,这证明我们具有“实力”。真的是太年轻了,我们享受被他人重视的虚荣,不管这种重视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我们对于老师的蔑视也是完全无理的。恶整戏弄他们成为*快乐的游戏,直到日后我们之中有人执起了教鞭,才感叹起当年的幼稚,并为**的学生比往日的我们更难缠而头痛不已。
当然,那时的我们对自己的作为没有一点惭愧,我、小川和李唯森基本不怎么上晚间的自习课。旷得多了,连老师也懒得管,干脆放任自流,只等我们把高中混完,他们的责任也算到了头。
促成我孤独命运的瞬间,就在一个“常规”旷掉晚自习的夜晚。那晚的李唯森跟平常不大一样,他喝了很多啤酒,抽了很多烟,却一直没说什么话。我用眼神暗示小川:怎么回事?小川便拉我出去上厕所,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我得知了李唯森的秘密。
他一直都暗恋着一个女孩,两年前就开始了,从来没有向对方告白过,却暗地里准备了不少礼物,只是一件都没送出去。而今天他终于谢了,得到的答案是“否”,晚上他要守在那个女孩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悄悄看着她走。
“然后呢?”我表情呆呆地问小川,心里还是不怎么相信——李唯森,那么轻浮的一个人,会对哪个女孩认真?
小川用跟外表很不相称的成人语调叹了口气:“然后?没有然后了。他说他有自尊的,不会去纠缠,就这么结束了反而是件好事。”
“是吗?”我心里感觉怪怪的,那家伙太早熟了吧?十三岁就对感情认真?那么平时的那副样子都是假的?亏他那次还为了一个女孩跟我翻脸。而我,也有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也在伪装,我也故作平淡地告别了曾经很重要的人。这个瞬间,我突然觉得他跟我如此相似:我们,是同一类人。
好几年以后,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可是,已经迟了,延续太久的错觉不可能一笔抹去,再轻轻松松将我的人生从头来过。
回到刚刚一起喝酒的路边摊,却没有看见李唯森,我们连忙出去找。亮着路灯的街对面,他静静坐在一个大商场的台阶上,眼神追逐着那个轻盈掠过的背影。
我们都没有过去,就站在街的这一边,我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看清了他的脸:好像没什么具体的表情,只剩下空荡荡纯粹的寂寞,就像我在每个深夜里逼迫自己忘记她时,镜中映出的那张脸。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而且越发强烈。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他,身边的小川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到,这个名为“寂寞”的世界里,只有我,和他。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他站了起来向我们走近,两条手臂分别搭上我们的肩膀:“好朋友,够义气,我们走吧。”
小川一边走一边问他:“没事了吗?”
“没事了,咱们……”他微笑着把我们搂得更紧:“接着宵夜去!”
小川笑着挠他的痒:“这样还差不多!”
而我笑不出来,因为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的快。
他手臂上传来的温度仿佛把我烫伤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却非常非常害怕。他的声音明明和从前一样,但又不再一样,我的脸和耳根因此变得很热,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
这一开始就注定绝望的感情。到再也无法用“感冒”来解释的几星期之后得到了证实,我已经不能对上他的目光,因为我必定会脸红,他接触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会令我觉得局促和尴尬,跟他说每一句话我都能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这一切让我震惊恐惧得如同看到了世界末日,原来我不是感冒了。而是疯了!
是的,除了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像从前看见漂亮女孩时的反应。不,更过分,我从没有在哪个女孩面前如此失态过,于是我开始对那个家伙刻意冷淡而对其他人热情倍增——我怕被任何人看出我这种疯狂的症状。但每当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我都会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窥视他,然后在独自的空间里慢慢回味每一个关于他的细节,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得要么**沉默。要么过分喧哗。
小川和他都很聪明,当然发现我不对劲。小川不止一次偷偷问我是不是还在乎他跟我打架的事。而他也不止一次当面堵住我:“有什么话就说清楚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在想了又想之后我告诉他们:“我没事,就是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过两天就好了。”
我对自己也是这样说——过几天就好了,这不正常,你知道的!你不能这样!你要跟以前一样,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不要再发疯了!就算是装,你也得装下去!
伪装,对我来说应该不算太难,只要心跳的声音不被听见,脸红也渐渐可以克制住。在那么多朋友中间我努力回复了表面的开朗,开玩笑、说脏话都是一如继往,遇到要打架的事倒比从前更勇猛,在那些时刻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不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