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纪
从哥本哈根转乘北欧航空公司的小型飞机,在降临到格但斯克城市上空的时候,因为回旋的气流而抖动。我看见机舱正中的视频信号中断,一片纷飞的雪花。机身在巨大的颠簸中下降,轰响的声音使耳膜闭塞。
瞬间的晕眩之后,随着巨大的震荡飞机落在地面。从舷窗我看见机轮制动杆伸出,机轮在触到机场跑道时电光飞溅。
2006年5月30日至6月6日,应波兰外交部邀请,我赴波兰访问,感受这个古老的欧洲**在1990年代之后的历史演进和时代变迁。
午夜中,格但斯克的瓦文萨国际机场,因为天空飘落的微雨,因为静谧璀璨的灯火,也因为北,临波罗的海温润清凉的空气而具有美感。
前来接机的是一个越南裔的波兰女孩,穿着黑色风衣的安娜·多米尼克,瘦小而单薄,黑亮的短发,黑亮的眼睛,白皙的肤色,使她看上去聪明而灵敏。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瓦文萨国际机场就被接机的的士载走,汽车在格但斯克城区幽静而起伏的道路行驶,从车窗向外看着远处海岸CM的灯火,夜色中泊在港口的舰船的剪影,我觉得我是触到了这座城市的面影。
按照波兰外交部的安排,我住到格但斯克市郊的“音乐家旅馆”。铺着蓝色地毯的长廊两壁悬挂着各种乐器的铜雕造型,大提琴、小提琴、长号等等,在灯光映照之下颇具情调。
格但斯克的午夜是北京的清晨,回到房间的时候,我没有睡意,透过开在脚边的小窗眺望午夜中格但斯克空旷的街道。在1978年和1989年的格但斯克,街道上拥满汹涌的人流,那些人身穿满身油污的工作服,神情疲倦而亢奋,他们脚上落满尘土的工鞋踩踏着城市的道路。那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我就是为寻访它而来,我将访问这历史的书写者——莱赫·瓦文萨。
我打开电脑,再次熟悉一下做好的访问瓦文萨的提纲。我18岁的时候,**次知道瓦文萨,那时候他是被世界瞩目的风云人物,他昂起的头,浓密的八字胡髭,当时波兰的劳工把他当做精神**,波兰政府视他为敌人、街头捣乱者,美国看他是意识形态的变革者。在“音乐家旅馆”,我想象着这个昔日被视为英雄的人。因为担心时差而延误第二天的采访,我开了悬在半空的电视,波兰的房屋,窗是开在天顶的,我望着天窗之上波兰的夜空,难以入睡。天亮的时候,虽然我的生物钟是临睡的状态,可我还是起床,收拾出去采访的工具。然后出门,在安娜-多米尼克到来之前走出旅馆,看格但斯克早晨的景象。那些铺着石头的街道,工厂的厂房,厂房响起的汽笛,远处奔驰而过的火车,还有那些赶着上班的神色匆匆的男女,这些景象是我在东欧电影里看到过的,现在就在眼前。
格但斯克造船厂是我们将要看到的**个遗址。在距离“音乐家旅馆”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就是那个造船厂。那是让我心动的一个地方。1978年那一次席卷波兰全境的工潮使格但斯克造船厂成为世界瞩目的一个焦点。现在我看到那广次罢工的遗迹。在一块石头上雕刻着那次罢工的死难者的名字。那里摆满鲜花,教皇保罗二世的巨��肖像立在厂房门口。
由此开始我进入格但斯克的历史,进入波兰的历史,进入东欧的历史。按照我的愿望,由多米尼克做向导和翻译,我马不停蹄地去寻找波兰历史具有标志性的遗迹,马不停蹄地访问那些令我尊敬的人。
渔夫瓦文萨
瓦文萨穿厚厚的天蓝色羽绒服,戴一顶黑色大皮帽,坐河边手持鱼竿垂钓。年过六旬的瓦文萨踩着积雪,鬓发胡子银白,面对观众讲解鱼竿的式样,垂钓的方法。偶尔手中的鱼竿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他就抓在手里,跟观众讲解此鱼的名品。
显然瓦文萨是钓鱼老手,他得意地告诉观众,钓过的*大的鱼有二十多公斤重,但他并不想钓这种鱼,这种钓法太累,他更喜欢轻松悠闲地垂钓。
《与瓦文萨钓鱼》是波兰格但斯克省电视台的一个谈话节目,嘉宾主持是波兰前总统瓦文萨。
在每集二十分钟片长的电视节目中,除了插播一些跟钓鱼有关的知识,就是瓦文萨和电视主持人雅努什·特鲁斯的对谈。
瓦文萨在河边做钓鱼示范,讲解钓鱼的工具以及介绍鱼的品种,更多的时候则谈政治——瓦文萨在40年的政治风云中的经历、浮沉、体验、感受。
访谈时间从冬季到春天,背景从堆满积雪的河边到林木苍翠的清溪,而画面始终是特鲁斯与瓦文萨的游走和漫步,有时候是在室内。
从2006年冬季开始,格但斯克电视台半月一期的电视节目《与瓦文萨钓鱼》使退隐到格但斯克的瓦文萨摇身变为口若悬河的“脱口秀”。
美国《波士顿环球报》报道了瓦文萨在其家乡主持电视节目的新闻,把这件事描述为瓦文萨的不甘寂寞以及身价大跌。
更多的人把瓦文萨“钓鱼”看做是他个人命运的沉浮,也看做是东欧社会在转型之后变迁演进的镜像。
对这档以瓦文萨为嘉宾,以其声誉为诱饵催升收视率的电视节目,格但斯克的民众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年轻人感些兴趣,但是瓦文萨昔日的支持者认为瓦文萨是在损害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损伤支持者对他昔日的感情。
在密集的访问行程中,赴格但斯克专访瓦文萨成为我波兰行的首站。
瓦文萨的办公室位于格但斯克市长街25号。
长街并不长,这是历代国王巡视时显示**威仪之地。长街两侧城堡高耸,造型奇崛,繁华而绚丽。
长街游人涌动,鸽群在人的脚下栖落,在人的耳边飞翔。时有高大威猛毛色光亮的马匹由车夫驾驭穿街而过,铁蹄踏在卵石路的声音清脆回响。
穿过长街,是一道被称为绿门的幽静之地,瓦文萨的办公室就在这里。拱形门廊之侧的墙壁有一铜匾,雕有波兰文:莱赫·瓦文萨,波兰共和国总统,团结工会主席,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进入门廊,楼有四层,一层卫兵,四层是瓦文萨的办公问。电梯只上到三层,来人要步行上四楼。
看见瓦文萨的时候,他正背对落地窗而坐,面对电脑在网上游览。透过他身后墨绿的窗帏可以俯瞰到一个灿烂而鲜明的欧洲老城。
一条名为摩特瓦瓦的运河在窗前缓慢流过,河流宽阔,静谧的河湾中泊着巨型轮船、豪华游艇,小舢板在水面自由划动。
这条河是瓦文萨每天开窗所见的风景,这条河的某个隐秘之所,也是瓦文萨偶尔下钩垂钓之处。
瓦文萨在书房会见记者。书房的墙壁一侧悬挂缀着金黄缨穗的欧式佩剑,另一侧悬挂着鱼竿。
采访开始前,瓦文萨关闭电脑,起身从办公桌移开坐到屋角的沙发。落座之前打开摆在沙发边的白色花形地灯。
炽亮的灯照耀着瓦文萨的红脸膛,照耀着他银色的白发,银色的胡髭。瓦文萨穿着黑色衬衣、黑色皮马甲,他的红色领带印有白色“W”字手书,“W”字已经是瓦文萨的个人标记。
在瓦文萨的书房除了悬挂有佩剑和鱼竿,还有十八世纪的宫廷绘画、雕刻。在瓦文萨落座的沙发背后是一幅纸质已经发黄的波兰地图。
瓦文萨说话的语速极快,他是个手势丰富的人,说话的时候表情生动,在兴致处会爆声大笑。
瓦文萨并没有想到外界在拿他做“钓鱼”电视节目大做文章,在记者的追问下,他有些轻描淡写试图一笑带过。再问的时候,瓦文萨有些不悦。
瓦文萨似乎更愿意被人视为一个政治家,他的政治生涯虽无坦途,但是阅历深厚。
1980年代瓦文萨被称为“革命家”、“反对派”、“街头煽动者”,受尽政治对手的打压,也受到波兰民众英雄般的支持和拥戴。
1990年作为波兰共和国首任总统,瓦文萨成为一个“使用斧头的总统”——一个坚决、强悍、简单的人,一个不兜圈子的人。
1995年,波兰社会在急剧的变革中整合各方政治力量,瓦文萨竞选失败。
2000年,他再度参加总统竞逐,结果只获得1.01%的选票。
回顾自己的败绩,瓦文萨神情坦然,他说:“这是一个重要标志,它告诉我应该离开政治舞台了。”
从波兰政坛退隐数年,瓦文萨几乎被人遗忘,曾经的风云和峥嵘已化为历史的烟尘。
然而,《与瓦文萨钓鱼》节目使几乎被公众遗忘的“前总统”复出,摇身而为电视“脱口秀”。
“这不是一个正经节目。”瓦文萨的好友耶日·波罗夫查克不满意瓦文萨在电视节目中的表现。波罗夫查克也喜欢钓鱼,但他不喜欢瓦文萨的“钓鱼”节目。
现任波兰团结**基金会会长、国会议员,耶日·波罗夫查克是当年格但斯克造船厂工人运动的发起人之一,团结工会的创始人之一,瓦文萨昔日重要的同事、战友。
“我觉得这个节目不好。”在团结工会全国委员会大楼一问办公室,耶日·波罗夫查克表达了对瓦文萨的惋惜。
“瓦文萨很随意地跟人谈话,没有什么有意义的话题。结构也缺少精心安排,没有目的,散漫,拖沓,那不是一个有质量的节目。不知道瓦文萨为什么会接受这样一个节目。可能瓦文萨接受这个节目是因为好玩,但我不认为这很好玩。这个节目像一档娱乐明星的节目,瓦文萨不应该参加这样的节目,我觉得他应该珍惜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和声誉。”
1979年开始,波罗夫查克和瓦文萨相识,此后他们的关系被波罗查克称为“兄弟般的关系”。
在波兰,按照信仰,每个出生的孩子有出生日,还有受洗日,即命名日。瓦文萨的命名日纪念是每年的6月3日,波罗夫查克的命名日是每年的6月20日,每次到这两个日子,他们都会携家眷一起庆祝。瓦文萨获诺贝尔和平奖不能前往奥斯陆去领奖,不能去发表纪念诺贝尔的演说,是波罗夫查克代他去奥斯陆发表演说,那个时候波罗夫查克对瓦文萨充满敬意和爱戴。
“在1980年至1988年之间,我们经常在一起,那时候我们一个月可能会有一两次去钓鱼。瓦文萨当总统以后再要一起钓鱼就不方便。每次出去,他都要有医生、侍卫随行,太麻烦。”波罗夫查克能和瓦文萨一起钓鱼的时间就少了。但是瓦文萨退休以后从华沙回到格但斯克,他们又可以经常见面了。
瓦文萨离开总统府,开始没有退休金。在波兰,此前没有总统退休制,自然也没有退休金。瓦文萨的前任,过渡总统雅鲁泽尔斯基原来是将军,有将军的退休金,不需要总统退休金。瓦文萨在总统任内,人们以为下任总统也会是他,也没有考虑他的总统退休金。瓦文萨连任失败,告老还乡的时候就没有退休金。当时他决定重回格但斯克造船厂。
“我陪他回到工厂跟工人见面,”波罗夫查克说:“他跟工人们握手,说我回来了。但结果是他回到造船厂,并没有上班,他还是从事他的政治活动去了。”
“瓦文萨没有退休金的消息被国外媒体报道出来,波兰议会迅速通过议案,设立总统退休制度。瓦文萨可以领到退休金了,可他并不安心做一个退休的总统,他还想再当总统。瓦文萨的老朋友都觉得他不应该再参加总统竞选,现在瓦文萨没有自己的政党,也没有支持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想着当总统,这没意思。瓦文萨当总统的时候,很多人把他看成是波兰的希望,但是后来他的表现令人失望,他只重视政治,不重视也不擅长经济。瓦文萨应该在退休以后安心做自己退休总统应该做的事情,不应该再参与政治,参与政治只会使人对他更多失望,人们对他的尊敬也越来越少。”
瓦文萨喜欢钓鱼在波兰被很多人所知。
建于1659年的贝尔维德尔总统府在华沙贝尔维德大街,紧邻有两阿年历史的肖邦公园。瓦文萨有五年的时光在这里度过。
听古典音乐和钓鱼是瓦文萨在日理万机之余的嗜好。闲暇时,或者去音乐厅听音乐,或者去某个隐秘之处钓鱼。据说瓦文萨每次出行,他的随从除丫保镖、医生,还有就是驻华沙的外国记者。
搬出贝尔维德总统府,回到家乡格但斯克,瓦文萨认为他可以过悠闲的在野生活了。有一次他甚至剃掉留了多年的八字胡髭,乔装骑自行车到摩特瓦瓦河边钓鱼。
但是第二天,格但斯克的报纸头版就登出他的消息。瓦文萨有些无奈,他发现实际上退休以后依然“不方便”。为**考虑,没有保镖他就不能随意上街。偶尔上街就会引来行人长久地围观。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是瓦文萨的日常状态,和以往不同的是,现在他可以上网浏览,只有在网络世界他可以是自由的。
采访瓦文萨的时候,体型魁梧的保镖、发言人沃兰斯卡和女儿玛丽·瓦文萨始终守在一边。
拄着一根手杖身材高大的沃兰斯卡多年来一直追随瓦文萨,沃兰斯卡曾经因为瓦文萨刮掉蓄了多年的八字胡,对外发表看法,她说:“身为律师,我说他可以随心所欲;身为波兰人、爱国者,我认为那是个馊主意,因为瓦文萨的八字胡已是历史标志。身为女人,我觉得他留八字胡好看一些。”
除了偶尔的一次被剃掉以外,瓦文萨的八字胡髭一直留到现在。
和沃兰斯卡一样,瓦文萨的女儿玛丽·瓦文萨也是父亲坚定的捍卫者。“我知道我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喜欢钓鱼,但其实他很少有时问去钓鱼,我觉得他是用钓鱼的方式给自己一个安静的状态。”
“我看过爸爸做嘉宾的电视节目,我很喜欢看。我觉得他不管是在政治里,还是在电视中,他都是好样的,不管在哪里他都是瓦文萨。”
1967年瓦文萨开始在格但斯克船厂做电工,在此前他还做过汽车技工,在军队服役两年,升至下士。从1970年起,瓦文萨由于他作为一个轮船乘务员的活动,被开除,靠打零工过活。1965年瓦文萨与达努塔·戈洛斯结婚,育有八个子女。
1980年8月的**,瓦文萨翻过了格但斯克船厂的钢铁栅栏,拿起了麦克风,就是在那个时刻起,他成为波兰团结运动的领导人。
玛丽·瓦文萨是八个子女中*小的一个。身材瘦削,金发碧眼,面孔秀美的玛丽·瓦文萨现在担任父亲的秘书,负责安排瓦文萨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我是1982年出生的,我小的时候,虽然爸爸因为他做的事情,遭遇很多困难,很多危险,但是我们家里的情况很好,我们很幸福地生活,因为我们的妈妈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她很好地照顾我们,所以我们没有不好的感觉。我的母亲是个非常好的妈妈,她也是很好的妻子,很好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