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
深秋,天气时阴时雨,院子里积着几天未扫的落叶,子夫慈踩着沙沙作响的叶片踱来踱去,专心翻看手里的医书。他眉头微皱,削瘦的身体上只套件单薄的棉衫,旧得褪了色但十分整洁,磨得起毛的腰带在腰间盘了个漂亮的花结。
一溜的厢房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偶尔从某扇窗后传来低声的碎语,合着低矮屋檐上单调的滴水声,透着凄冷。
忽然,一阵压抑的呜咽声时断时续地响起,爬满青苔的院墙上“吱”一声裂开一条缝,守卫由墙缝里探进头来吼一嗓子:“你有力气嚎就还饿你三天!”呜咽声戛然停止,守卫的头缩回去,裂缝如同湖面泛起的涟漪般消失。
子夫慈依旧踱来踱去,过了会儿,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心灰意懒地向他走来,他合上书,看看他泛红的眼圈淡然地问:“又没忍住?”
“唉!”年轻人短叹,“想到可能会一辈子呆在这里,心里就难受。”说着,递来厚实的一件披风,并愤恨地朝门口瞄一眼,“能搜刮的都被他们搜刮完了,翻了半天只匀得出这一件了。”
“别诅咒你的**,你要一辈子呆在这里只有一种情况。”子夫慈坚定地推回他手里的披风,年轻人仰天长叹。
院墙“咿呀”乱响,看着向两边裂开的足有一丈多高的大门,年轻人咬牙:“明明几间破房,偏要做这么坚固的高墙,难道还有谁逃得出去吗?”
子夫慈压低声音:“别贪图一时口快惹祸上身。”说话间,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小跑着进来分列两旁,满身铁甲和兵器的碰撞声惊得年轻人两手发颤,揪紧了子夫慈的衣袖,披风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子夫慈安慰地拍一拍他的手背。
*后进来的红缨将领在门口站定,手按剑柄眼神锐利地将院中情形扫视一遍,然后高喊:“横波国更换人质!”
这一喊,各厢房的门齐齐打开,十几位各色华服的公子哥儿快速聚集到院中,年轻人的手抖得更厉害,这回是激动的。
红缨将领侧身一让,有位老者牵着粉妆玉砌的一个小男孩慢慢走进来,身后跟着几名提行李的内侍。
年轻人欣喜若狂地大喊着:“傅崖大人!傅崖大人!”就要扑过去,被子夫慈一把拉住,险些撞上两边的护卫挡过来的长枪。
傅崖微笑着朝年轻人行礼:“殿下,老臣这就接您回国了。”然后在小男孩身边蹲下,和蔼地说,“那是皇叔,快过去亲近一下。”
小男孩不安:“里面看起来好黑,为什么不让皇叔过来呢?”
傅崖呵呵笑:“皇叔要你过去牵着他,他才肯过来呢。”
年轻人跺脚,堆满了笑容急切地朝小男孩张开双臂:“快来!快来!”红缨将领看着他们,有些不耐烦。小男孩在催促声里犹犹豫豫地朝前走,一边害怕地偷瞧冷冷盯着他的士兵们。
守门士兵抱起双臂打呵欠,红缨将领不满地斜他一眼,他赶紧站直身体,笑嘻嘻地说:“大人别怪,你要是每天都站在这里听那帮公子哥儿又哭又闹的也会烦。”
随即一脸八卦,“听说婉娘娘怀了身子后情况一直不稳,御医都杀了好几个还是不行,现在还不行吗?”
红缨将领斥他:“这是该你关心的吗?”眼角余光就在大家面上警惕地迅速��过。
这时候,小男孩已走到年轻人面前,仰起脸怯生生喊一句:“皇叔。”
年轻人拍他的头,乐不可支:“好好,以后乖乖呆在这里。”话没说完人已朝门口奔去,挥舞着双手欢呼,“总算出了这个牲口棚了!用过的东西不用费心收拣,统统扔在这里!”
小男孩茫然地随他转身,就见两边的长枪随着他离去的脚步“锵锵”碰在一起,在自己面前交叉起一道道充满危险的篱笆,小男孩傻傻地张开嘴,越来越惶恐地看着在门口躬身迎接
年轻人的傅崖。
在傅崖的示意下,内侍将提来的东西一包一包放在地上,然后跟在傅崖身后低头垂手依序退出去,小男孩眼里渐渐涌上泪水。
红缨将领转身准备离开,子夫慈上前一步高声喊:“大人请等一下!”红缨将领疑惑地回头,子夫慈作个揖,“婉娘娘的情况如果还没好转,我愿意尝试一下。”
红缨将领瞄一眼他手里的医书,冷笑:“你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子夫慈淡淡一笑:“日子单调乏味,就当给自己找点消遣吧。”
旁边的士兵一枪就要刺过去,被红缨将领喝止。他上下打量子夫慈一番,傲然问:“你打算就穿成这样?”
子夫慈一掸棉衫前摆,直腰挺胸:“一个亡国十三年的皇长子,能穿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那就别废话了,走吧。”士兵们长枪一收,围住子夫慈呼啦啦涌出大门,门外有更多的士兵,排满开裂的青石甬道,道旁枯草萧瑟。公子哥儿们沉默地钻回自己厢房里,同出来时一样迅速,只剩小男孩孤伶伶地站在院子里看守卫们在地上的几个包裹里翻翻拣拣,眼泪淌了满脸。
大门“嘭”一声闭合,门缝消失在青苔下,院墙高而厚,是整条的巨大青石垒成,外墙经过风吹日晒灰蒙蒙一片,墙边是一栋守卫居住的小楼,刚才裂开大门的那片墙壁上深深地刻着两个坚固醒目的大字——离宫。
婉娘娘是**位怀上落尘耀子嗣的女人,她住在*华丽的宫殿里,有众多的奴仆服侍,却只能忧心忡忡地整天躺在锦床上,隔着纱帘看拥有各种本领的医生、术士、调理师甚至预言家在她床前来来去去。
房间里摆满了鲜花、石头、大麦、条幅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外厅里还拴了小猪小羊,落尘耀就在各种动物的叫唤声里冲跪满一地的人们咆哮:“庸才!蠢才!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把这里塞得满满的,为什么出血还是没有完全停止?说!是不是要把你们都杀光了才行?”
人们屏住呼吸,头都不敢抬,听到愤怒的帝王狠狠踢了小肥猪一脚,都随着小猪的惨叫抖了抖身子。
同落尘耀一起站着的还有内侍角错,低眉顺眼不吭一声,脸上常带微笑,到落尘耀这里他已服侍了两代帝王。
殿外,子夫慈跟在红缨将领身后疾步走来。
落尘耀四十开外,薄唇紧抿,盯着面无表情的子夫慈看了很久,他魁梧的身体逼近他,阴沉地问:“一个离宫里的亡国皇长子主动把自己推出来,想要的是什么?”
子夫慈抬起眼帘平静地说:“死。”
“死?”
“是,在这里连死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落尘耀大笑:“说得好,你们确实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他挥手,“进去吧。”
子夫慈在房间里绕了半天才走到婉娘娘床边,替她号脉、开**,落尘耀把**递给紧跟身边的角错时对子夫慈说:“我以为你是个魔医。”
子夫慈反问:“还有谁比落尘的王更清楚离宫里人质的情况呢?我只是个喜欢翻翻医书的普通人。”
子夫慈开出的**在外厅跪着的人们手里转了一圈,结论一致,角错回转内厅禀告:“王,**上的药都是**的,不会有不良反应。”
落尘耀点头:“赶紧去抓。”角错一躬身,急急退出去。**送到御药房,主掌御药房的药师看看落款上子夫慈的名字,转身将**放上抓药台,和伙计们一起忙碌起来。
十天后,角错笑容满面地推开偏厅的门,子夫慈合拢手里的医书由桌边站起身:“软禁结束了吧?”
角错躬身行礼:“王要见您。”
落尘耀看到子夫慈进来,大笑着迎上去拍他的肩膀:“神医,你保住了我的孩子,看谁敢再说我落尘帝国后继无人!”
子夫慈点头:“这药吃上十剂就够了,你可以成全我了吧。”
“但我怎么肯定这孩子能不能**出生呢?万一有什么事情我还要靠你妙手回春呢。”落尘耀抓紧他的右肩用力摇了摇,“等孩子出生了你就解脱了,如果不顺利,总有比死要愉快的事情等着你去做。”
他然后大笑,“送子夫神医回离宫,好好照顾,谁敢怠慢决不轻饶。”
子夫慈成了离宫里的**,再回离宫,房间里焕然一新,该有的都添齐了,用不上的也摆了不少。守卫们也对他和颜悦色。
他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默默拿了扫帚去院子里打扫越积越多的落叶,没两下扫帚就被其他屋里的人抢过去,殷勤地说:“上面吩咐下来,有什么杂事都不用您动手,好好研究您的医书就行了。”
子夫慈无趣地整了整衣袖,朝当初年轻人住的房间走去,房间里的人受宠若惊地迎出来,子夫慈指着他惊讶了半天,那人赶紧说:“您要找的是横波国新送来的皇长子吧,他已经被移去*东头那间房了。”边说边在前面慌张引路。
子夫慈问:“当初不是你住那间吗?”那人低头不语。
*东头的厢房是整个离宫里*狭小*晦暗的一间,总是透着股潮湿的味道,进去后要好半天才能看清东西,子夫慈发现小男孩蜷缩在床上,一摸,额头烫得厉害,小男孩想睁开眼睛,勉强睁到一半又昏沉沉睡过去。
子夫慈抱着小男孩急急忙忙朝自己房间走去,有守卫出来阻止:“离宫里的人是不能来往过密的,你准备让他跟你同住吗?”
子夫慈脚步不停:“那我跟他换一间住好了。”
守卫为难。
角错把这件事说给落尘耀听,落尘耀大口嚼着嘴里的东西笑着说:“他腰杆倒硬起来了。”
角错笑容满面:“不过这人还真是神了,一剂药就让小家伙活蹦乱跳。”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落尘耀不以为然,转而问,“你确信那孩子是普通人?”
“确信。”
“那他们爱住一起就住一起吧,有了感情就成了弱点,我正愁他油盐不进呢。”
“是,王说得有理。”
“另外给他找点事做,以后常到离宫里让小家伙尝尝滋味,既让他练了手也不会闲得无聊,明白吗?”
“明白,王考虑得周到。”角错依旧笑容满面,躬身退出去安排人去离宫传话。
小男孩虽然不像角错说得那样活蹦乱跳,但也好得差不多了,正拥着被子坐在子夫慈的床上有滋有味地喝粥,子夫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沧海。”含着粥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多大了?”
“五岁。”
子夫慈默然,替他擦了擦嘴角:“不用喝得这么急。”
沧海委屈:“一来这里就没吃过好东西,以前在宫里,我才懒得喝粥,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
“等你长到二三十岁就会有人来换你了。”子夫慈接过粥碗,递毛巾给他擦嘴。
沧海不信:“才不会!来之前父王说了,就是来看看皇叔的,过两天就回去,说不定在我生病的时候不知道他们已经来过了。”
子夫慈把粥碗放去桌上,又坐回来,问他:“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沧海摇头。
“好,那我告诉你,在离宫。”
沧海快活地抢过话头:“啊,我知道了,离宫,我在门口看到这两个字了,那门自己就从墙上打开了,很厉害!”
“听我把话说完!”子夫慈严肃地继续说,“这里是落尘帝国的离宫。落尘帝国十分强大,因为有帝圣之灵的护佑能翻山跨海远征,许多**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但落尘的王还不放心,就修建了这座离宫,附属国不但要年年进贡,还要把每一代的皇长子送来离宫做人质以表达忠诚。”他环顾四周,“这里,不过是个牢笼。”
沧海呆住,过会儿哇哇大哭,子夫慈不再说什么,起身去洗碗。
但沧海还是盼着,总是站在院子里张望,从秋站到冬,从冬站到来年春天,又从春站到夏,有点什么动静都会激动紧张,但什么都没盼来,故国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有什么东西都是守卫送进来,来人的面都见不到,只从守卫的闲聊里听说婉娘娘经过有惊无险的十月怀胎就快临盆了。
婉娘娘临盆那天晚上,天气好得异乎寻常,凉爽的风把一直以来的燥热一扫而光,落尘耀搓着手不安地在重重帷幔外走来走去,忽然抓住一边的角错瞪大眼睛问他:“怎么这么久还没生出来?*后的紧要关头肯定不会出错的!对不对?”
角错指住窗外即将破晓的天空深情地说:“王你看,充满希望的**就要来了。”话音未落,响亮的婴儿啼哭就从帷幔后传出来,落尘耀长长松了口气。
生的是个儿子,面容恬静,吸着手指头躺在落尘耀臂弯里,落尘耀喜不自胜,捏着他的脸说:“旭,就叫你旭。”又招呼角错,“快过来看,看我儿子面相如何。”
角错看着孩子的脸琢磨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王,这孩子面相太柔弱,只怕将来心慈手软不适合做落尘的王。”
落尘耀面色一沉:“你说这话是给哪个留后路啊?”角错惊骇地跪倒在地,不断叩首:“王恕罪!我一时有口无心!胡说的!我对王**没有二心!”边说边扇自己耳光。
落尘耀“哼”一声:“一边站着去吧,别把孩子吓着了。”角错爬起身,唯唯诺诺退到一边。
有宫女欢天喜地地奔进来,不等角错开口训斥就急切地行个礼说:“请王原谅我的鲁莽,实在太高兴了,刚才经御医确定,萝娘娘有身孕了!”
落尘耀一愣,随即仰头大笑:“谁说我落尘帝国后继无人的?谁说我落尘耀会断子绝孙的?”他转向角错兴致勃勃地问,“你刚才说那番话,难道是预见到我落尘耀不会只有一个儿子?”
“是是是,”角错笑逐颜开,“刚才看王盛怒没敢往下说。”
“好!举国上下大庆三天!”他低头看着,露出自豪的笑容。
很快,鲜花、彩旗、红灯笼由皇宫开始火焰一般迅速蔓延,人人载歌载舞,连离宫里也燃起焰火,大家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围在一起吃喜糕喜饼,满桌美酒佳肴。
沧海却毫无食欲,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子夫慈端了盘水果进去,沧海伤心地问他:“父王真的不会来接我了吗?”
子夫慈抚摸他的头:“等吧,总有**会来接你。”
沧海抹眼泪:“那你的父王怎么还不来接你?”
“我的**已经亡了。”子夫慈细心地削着苹果,夏天穿得单薄,长衫无领无袖,能看到右边肩头浮着几点青色。
沧海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子夫慈淡淡扫一眼:“这个嘛,是拴狗的链子,需要时一拉人就到面前了,很好用。”
沧海似懂非懂:“我也会有吗?”
“那要看你有多大用处了。”子夫慈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吃吧,话太多不好,守卫们虽然在墙外面,可他们什么都知道,墙面上用魔法制造的青苔就是无数眼睛和嘴巴。”
沧海猛然醒悟,接过苹果猛啃。
圣坛的方向传来欢快的鼓点,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圣坛前的广场上,以彪悍勇猛的传统舞蹈为刚出生的皇长子祈福,鼓点声一直传到城门外。
城外乱石嶙峋,由门头上延伸出笔直的一道架空长廊,在乱石上纵深出四百来米,顶端是高耸的望塔,站在塔顶能看到遥远处的森林,那片广袤的森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划入了落尘帝国的势力范围。
林中充满陷阱和野兽,只有落尘帝国的人凭借特有的护身符才能穿过森林去另一边的**进行贸易,据说森林的那边是海,横波国是海边离落尘帝国*近的**。
望塔深深扎根在乱石堆里,塔里有盘旋的石阶,一头登高,另一头向地底下延伸,越向下寒气越重,墙壁上照明火把的火焰也越是飘忽不定,墙头、长廊和望塔里布满岗哨,有两名哨兵穿着厚厚的袍子沿着石阶下到底部的石室,脚步声空荡荡回响。
“换班了换班了!”原本守在里面的哨兵高兴地放下手里的酒壶,石桌下的大铜盆里燃着红红的火石,即使这样,坐得久了依然会觉得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