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候鸟
爱鸟的人都知道,有一种候鸟叫北极燕鸥。它状似燕子,形体却稍大些。头尾长约呎余,羽毛灰色里透着淡蓝,腹部羽毛纯白,黑羽覆冠,尖喙与脚爪鲜红明艳。这种燕鸥于北极一带孵卵,三两月后羽翼便见丰腴。每年八月时分大鸟便带着小鸟飞往南极,越过汪洋大海,万里跋涉不停地飞航,历经数月,方才抵达南极海域。稍事逗留,便又启程重新飞回北极。往往于夏季五、六月间回到目的地。如此这般,北极燕鸥一年到头疲于奔命地飞翔于两极之间,来回
往返长达两万两千英里,难怪它们的外号叫“**移栖者”。
回想起来,生长与我同一时代的中国人,好像自幼便开始了一种飘流式的生活。半世纪以来,不知迁徙过多少地方。我常想到一个属于童年时*早的朦胧意象,有时在梦里,有时在不经意的霎时之间,这意象会陡然地映现在意识的网路上:一根根树干,一排排枝丫,伴着星云,伴着月夜,忽忽向后倒退而去;而我,则身不由己地倏倏向前奔驰,也许在卡车里,也许在火车上,或在船舱内,我仿佛还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依稀见到一排排树影在窗外闪烁而逝,海上粼粼的波光渐漂渐远……而我却不知将航向何方……我似乎不自觉地永远在继续飘流,继续奔驰……
千禧年的除夕那天,我在报上读到这么一则新闻:
明天就是二○○一年了,临海括苍山主峰米筛浪为浙江东南**高峰,是新世纪中国大陆**缕阳光 我的心不禁起了一阵莫可名状的悸动。临海,那是母亲的家乡,她在那里出生成长。临海也是我小时候*后在大陆住过之地,我们便是从那里离开大陆到台湾去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幽秘的古城,城里没有汽车,所有的街巷都是由石板铺成的。出远门往往要坐船,它仿佛是个远远遗落在世纪之外的梦土,常在我记忆的边缘融入淡出。
然而,读到这则日出的报道,浮现在我心灵深处的不是早晨**缕晨曦阳光,而是一首凄凉的挽歌,一首带着浓厚乡愁的摇篮曲。母亲已于四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后二十年是拖着病体在美国西雅图度过的。自从三十几岁离开了她的家乡之后,直到八十一岁过世,她再也没回去过。
看到这则新闻,我兴奋地在电话上通报哥哥,谈及儿时离开临海那天清晨的情景。我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只记得我们乘的是一辆烧柴油的破旧大卡车。车子停在城门外头。母亲抱着不到两岁大的弟弟和我一同坐在前座驾驶员旁边。母亲当时两眼红肿。车外有些送行的亲友。记得有个家里多年的女佣人在车外,相对无言地直抹眼泪。哥哥说,他*难忘的是外婆*后赶到现场的一幕:也许妈妈并没期望外婆来送的,城内到城外有一段路,不知外婆是怎么来的,哥哥说,那时车子已经发动了,车轮声隆隆地响,窗外扬起一片尘土,只见外婆瘦小的黑影从人群中冒了出来,拖着一双小脚,吃力地蹒跚走近车身,而车子已开始慢慢滑动,隔着灰沙满布的窗玻璃,外婆举起双手来,在空中使劲地朝着我们挥舞……“想来真够悲惨的。”,哥哥感叹道。我听着觉得好不心酸。不知怎的我已不记得这一幕了,有些事真是不能想,也回忆不得。有时,遗忘未尝不是一种救赎。可怜那次便是母亲今生*后一次��到她的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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