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圣的夜晚
那张白色的纸摊开得大大的,放在床单上。周围全都排得整整齐齐的:眉笔排成一行,刷子摆成扇形,小瓶子排成弯弓形,酚醛树脂做的平底杯和面霜罐,结实的粉饼碎块。她低垂着眼睛,看着那张手抄的跨页的乐谱:乐谱线条,数字,谱号,弧线,平行线,斜线,挂在线条上的神秘难认的符号。
“*重要的是骨骼,然后是皮肤,就像一块张开的画布一样,而碰到你这种情况,蜻蜓点水般地随便点缀一下,你的样子就变了。”
那说话的声音很柔和,有拉丁味儿,语调抑扬顿挫的,拉丁美洲的味道。
底妆,开始的时候,非常透亮,像瓷器,半透明的香粉随意扑上。现在是眼睛,闭上眼睛,上眼睑朝外晕开的棕色眼影,然后紫色,淡蓝色,深蓝色。这时,乐谱又出现在脑海里,音符,歌词,五线谱:小提琴——大提琴——英格丽——钢琴,她和这些乐器各有各的线,有两条线是给钢琴的,右手,左手,她是夹在其他乐器之间的一个乐器。
“面具,全弄好了。只需走上舞台,向大家展示。”
“化妆,”她心想,“在德语中叫maske(面具)……”
他打开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细小的黑石头,从世界的尽头带回来的。
“这时,部长问让娜:‘那么,这个罗纳尔多到底是谁啊,每个人都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我都听腻了……’”
他朝那块黑石头吐了点口水:口水好粘……
“‘他美化女人,部长先生!’”
……然后,用一把小刷子刷睫毛膏。
“‘那好,叫人马上给他发居留证……”’
好多睫毛膏……好多。她戴着“面具”微微一笑。铃响了:“叫人把这个送给他……陛下圣旨!”
他是个魔术师,他的眉笔是巫师的魔杖,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她想到那些让他化过妆的女人,王宫里的贵妇,他的女王,他的明星们:让娜!凯塞琳!依莎贝尔!法兰西王国,巴黎,他的首都,她孩提时梦想去的地方……
乐谱在这里:sol mi非常缓慢,渐强,re延长音,G大调……
“前**,报纸上说的那骨头又是怎么回事啊?”她心想,“啊!对了,一个年轻的英国人,音乐家,因为到一个墓地里盗窃胫骨被抓,他用胫骨做了许多藏笛,他对审判长说:‘阁下,与死人做亲密接触,能让我奏出*美的乐曲。“三个月监禁!”’有一些粉掉在白色的乐谱纸上,落在Solmi re中间。“那是什么呀?”“玫瑰粉,可以变化色调,20世纪70年代很流行,在夜晚使用,然后就不再流行了,被人忘记了,我现在还在用。”手指从眉弓上抚过,吹一下,小棍子从眼皮上掠过,刷子在颧骨上轻轻地扫一下。
停电。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这些年来,我对你的脸已经了如指掌,已经不需要灯光了!而且,现在即使是在大白天,我也不怎么看得见。”
这个青春永驻的老巫师动作是那么慢,话语就像催眠曲!他的手指太细瘦,已经消耗得太多,太大的眼睛在日渐凹陷的眼眶中变长。“这是那种东方的毒蘑菇。”“好哇,他也用中国蘑���对我下手。”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地在黑暗中露出转瞬即逝的淡淡微笑。他还在慢悠悠地化妆,她则戴着面具,半睡半醒地沉浸在音乐中,演出在无声地进行。乐谱总是呈现在她的眼睛后面:小提琴Sol mi do非常非常缓慢,钢琴mi do渐强延长音。“……十五分钟之后。”这是高音喇叭不带感情的声调,可是他们,他们是在另外一个时代,典礼仪式的时代。嘴巴:上嘴唇在外嘴角之前“断开”,嘴巴变小。在这轻盈的面具后面,这层电影妆后面,她的思绪越飘越远,她还是有点生气,她有些偏离方向,看不见了。他全神贯注但有些茫然,好像在履行一项并不重要但富有魔力的职责,他很少做,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故意化得不规则,不得当,他预料灯光将把什么都调整好,修正颜色的不对称、不均匀。下嘴唇:他用酒红色的唇笔画出轮廓,然后在唇上涂上基希纳红色,红色中略带蓝色和靛蓝色,fa渐强re sol,中间部分颜色更加鲜艳。她已经不完全在那里了。她在音乐中处于半睡状态,在装饰性的薄纱后面,在薄膜下面。“再过七分钟……”*后一道程序是在鼻梁上,一条察觉不到的银白色的线,它能*好地截获灯光,清晰地勾出鼻子的轮廓,使它变细。就这些了,妆化好了。到此为止。他的演出结束了,他躺在沙发上,她抬起眼皮,对着镜子照了照,又低下眼睛看着那张方格纸,整整齐齐的歌词,音符悬挂在五条线上。现在到时间了,她知道。“到时间了,来吧……”门半开着,她站起来,一只手迅速地抓住连衣裙的下摆。“跟我来……”
她开始往前走,从看不见的天花板上只射出一缕微弱的灯光。“这里,”另外那个人一面迈着果断的步子走到她前面,一面微笑着说,“我们把这里叫做地带……”她带着精细的妆,穿着高跟鞋,低着头往前走,身子有些向一边倾斜;她抓住裙子的下摆,提起拖裙,提起更多的衣料,迟疑着不知往哪里放脚,细线,绳索,小梁,她跨过它们,避开它们。“……已经走了一半。”她听见那个人说话。她总觉得,从化妆的地方走到聚光灯下,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四级铁台阶朝向一面混凝土墙,一扇插上了插销的门。“停下!”他们往回走了几步,“真的到了迷宫!”电梯。现在是一条走廊,两边编了号的金属壁,嵌入天花板的长方形电灯,液态水晶般致命的灯光,另一部电梯,再次陷入昏暗。“当心!地板之间有缝隙,您的鞋跟很有可能被卡住……”一只手轻轻地碰她就像碰一个图腾一样,她避开了:忌讳的图腾。另外那个人再次笑着说:“慢慢地走快一点!”这种东西存在吗,不紧不慢的速度?再往前走,脚下出现了一阵哐当声,她低下头,发现是一截链子,它一定用来挂过聚光灯,她继续漫不经心地、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两次把那截链子缠在手腕上。“您到了,我把您放在这里了。”说完,那名陌生的领路人就不见了。她隐约感觉到自己是在那个演员化妆间的上面,要不就是在它下面?她会不会走到了地下?“不许拍照!不许打闪光灯!”幕布拉开了,“不许拍照!不许打闪光灯!”她抬起手来遮住眼睛,以便挡住聚光灯刺目的强光,然后朝舞台走去。
海军炮兵的小驻地和炮台,这里叫埃肯弗尔德,有一道防空线,防止英国的轰炸机飞过来轰炸基尔、柏林、布莱梅和汉堡。再往里面走四五公里,就是波那霍夫特的地盘。波那霍夫特!就好像直接来自尼伯龙根。石勒苏益格一荷尔斯泰因州的大地主,**,乡下人,数千公顷的土地,数百头奶牛,猪,鹅,到处都是鹅和鹳在屋顶上栖息。数不清的建筑,城堡,鸽笼,长满椴树、梣树和桦树的林荫路,两个满是芦苇的池塘,但很快,不远的地方就是荒原,无边无际、一望无垠的平原。“我父亲指挥一个海军基地,为波那霍夫特提供劳力,俄罗斯和波兰的战俘。作为交换,我可以在那里留宿。那里的红棕色的猎兔狗跑得比风还要快,数十匹马,那是欧洲*漂亮的马,荷尔斯泰因马,到了冬天它们拉我的雪橇。那些俘虏为我雕制了一个旋转木马,蓝猴子,红马,黄鸟在旋转。我们在大游廊喝下午茶,许多小表弟在冬日的花园里下象棋,他们说的是有些高傲和高雅的北方德语,一点也不生硬,有的时候还夹杂法语,波茨坦时代**下来的碎片,无忧宫,腓特烈大帝,伏尔泰的朋友;这些表弟们有腓特烈大帝的骑马塑像,他骑在马上,戴着那顶**的大三角帽,这帽子与萨克森出产的瓷餐具和舞女群相映成趣。当波那霍夫特喝完酒,抽完雪茄,脸上盖着一张头版大标题报道西线战事的报纸,在一把巨大的可以使光线变柔和并且少惹苍蝇的黑色遮阳伞下打盹的时候,波那霍夫特夫人亲自在那里把那座塑像擦亮。三四十名雇员,镶了花边的精美桌布,波那霍夫特夫人落座后,是她发号施令:所有的人都坐好……新鲜鸡蛋,鸡肉,鹌鹑,火腿,小山鹑,都没问题,问题出现在吃饭后甜点的时候,那张特大的餐桌上也坐着总管、女管家,可能的话,他们要坐在右边离波那霍夫特夫人不远的地方,而夫人实际上是**个吃也是**个离席的人,礼仪规范要求同桌的人跟她一起离席,*后那些人,那些坐在圆糕点尽头的人才切下他们的红色水果香草脆皮蛋糕,就不得不伤心地放下一半蛋糕,起身与已经吃得饱饱的夫人一起保持步调一致,所以从她的右边开始,逆时针方向,坐在那里的人吃蛋糕都得加快速度。然后是果酒和雪茄。有的时候,我的父亲以所谓的附近驻军视察的名义前去拜访,我的父亲,战争一开始就马上被一台没有后坐的炮震得半聋,但还拥有对音乐的灵敏感觉,晚上坐在钢琴边,弹奏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远处,基尔附近的天空在燃烧:曳光的火箭……火灾的红光……”
小女孩惊奇而又恐惧地看着这一切。那个冬天,雪橇拉着她在雪地里飞驰,她穿着那件有白色风帽的毛皮大衣,晚上,远方的基尔,她眼里的美景在继续:在天空中亮起的火光,曳光的火箭,然后是那些那些拱形的,或者像花冠状的“圣诞树”:它们极其缓慢地落下来,为英国的飞机指示目标,有红色、绿色和黄色,工业区、商业区和军事区,每个区域一种颜色,它们是轰炸的前奏,是毁灭,是死亡。人们都说:“‘圣诞树’后是炸弹。”是的,正是这样,美景也常常如此,美景之后,恐惧永远不会太遥远,而如果轰炸停留在基尔,人们会说:“我们这边不会挨。”它们不会炸到波那霍夫特家,不会炸到这里的游廊,穿着马裤呢和灯心绒马裤的小表弟们正在那里下象棋,晚上波那霍夫特在那里抽雪茄,与此同时我父亲坐在钢琴边演奏弗兰兹·李斯特、弗朗兹·雷哈尔的曲子:
维也纳,维也纳,你,是的,只有你
永远都是我梦中的城市
那是一曲节奏缓慢的华尔兹,就像她此刻正在舞台上,站在钢琴边唱的一样,她把手举起来,放到脸前张开,是为了挡住那炫目的灯光,还是为了驱走回忆?!《韵脚华尔兹》,这是曲子的名字,是韵脚在跳华尔兹,那些字眼,那些彼此协调的字眼,它们没有可以牢牢攀附的句子,它们是孤单的,是限韵诗,就像这些:arnour(爱情)与tous lesjours(每天),video(录像)与Garbo(嘉宝),lanterne(灯笼)与caserne(兵营),一曲打碎的华尔兹,有些枯燥,不带幻想,不完整,没有太多的希望,但很欢快,一曲忘记了维也纳的**、装饰和金碧辉煌的华尔兹……par hasard(偶然)与Mozart(莫扎特),reve(梦想)与rouge a:levres(口红),没有太多的乌托邦般的空想,如今的华尔兹就是这样,怎么不行!
剩下的字眼在相互寻找,接近,旋舞,来来去去,爱来了,爱去了。去了,只是一些字眼,一段舞蹈前奏,一个音符的旋转木马,被折断的……mort(死亡)与Kennedy Airport(肯尼迪机场),Coeur(心肠)与ordinateur(电脑),homme recherche(受欢迎的人)与chat perche(栖息的猫)……只是一些字眼,没有道理的可怜的韵脚,在华尔兹旋律上悬挂片刻,被悬挂起的片刻:1 2 3-1 2 3……它们不再从属于一个动词,不受副词监护,不用这里那里被形容词修饰……反正是自由的,几乎不再起任何作用……终于出现了!也许所有这些年,这些战争把句子也弄断了,词语也成了悬挂在空中的废墟堆:韵脚华尔兹,废墟华尔兹。
她刚开始时站在钢琴边,Flugel,在德语里是“翅膀”的意思:小三角钢琴看上去就像一只黑色的翅膀!就像是在沙龙里演出,为很少的人演唱,照在她身上的只有一点点光,小聚光灯,夏尔刚到,迟到了一点点,他坐下来,在第七排边上,靠边,在侧翼。
先前她在副台那里捡到一截链子,那是从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掉下来的,她不由自主地把链子放在手腕上绕了三圈……这链子也是用来锁紧运货列车车厢的,就像德国战败后她逃回来时坐的那种货车,链子挂在运送牲口的货车的车门上,就像今天晚上挂在她的手腕上一样,也许车上的链子更重一些,另外,为了**起见还挂了一把大挂锁,挂锁是开的。为什么要用链子?这货车厢关过什么东西?人们再也不装牲口了,那装什么呢?这货车派过什么用场?小火车出发去乡下,小火车鸣着汽笛开走了……
“当然啦,当时我并没有去深究这个问题:我们的车厢,它从前可能做过什么样的旅行,去的时候谁有可能占用过……不去想,所有这一切,今后再去想吧,今后再去想吧……眼下,大家都在祈祷,这是一场同手表的赛跑,或者不如说是同俄国人赛跑,他们会追过来把我们抓走吗,我们很孤单,只有我母亲、奶奶和好小好小的妹妹……德国海军军官的家人,而这名军官本人,亚瑟,被英国人‘留住’一些时间……几个星期之后,车厢就变成我们的了,只是车厢,机车突然消失了,派到别的地方……派给另一节车厢,谁知道呢?夜晚,我们待在旷野中,漆黑一团的夜晚,俄国人,他们在哪里?应该去找另一台机车……我们不大清楚列车为什么要停下来,停多长时间,有时两三夜,没有一丝亮光,连车站里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谁又把它开动了,要不就是道岔搞错了,编组站,新的机车,是从哪里出来的?列车没有通知就又出发了。”
在后台的地上捡到的那截链子,是的,她漫不经心地绕在手腕上,绕了三圈,就像在一次晚会上,一边心不在焉地谈论着没有光泽的粗链条的环,一边做的那样,“这是摇滚舞……”她想象着。它已经用过了,就像车厢,回收,再循环,这是战争的特权,是它们的诗作,这种对一样东西两次加以利用并且用于明确的目的:1914年,前线的子弹变成了坠子和手链尾部的装饰品,出现在圣日尔曼区**社会的晚会上,从美国兵那里抢来的轮胎被越共重新裁剪成橡胶拖鞋……可这里呢?一条链子?回来的火车开向得救……那去的列车呢?秘密……奶奶不停地祈祷,白天黑夜,低声地,絮絮叨叨地,阴沉地,她转动展开那一大串念珠,一长串珍珠链:“主啊,你教我从恐惧中走过吧,信任你”,“主啊,把我变成你的脸,你的手,你的话语,为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声音很美,很细,像乐曲,“我们会围在炉火边,必须把它抓牢,它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落到我们身上,落在孩子身上……”
是的,这是他们在战争中享有的特权,把隐藏在后台、通常看不见的东西带到舞台前面,放到聚光灯下,就像这天晚上她在那里做的一样,带上舞台,但在灯光中显得比平时更美,带着放弃了的语调,带着半个小时前在大街上隐约看见的一个陌生女子的手势,一个陌生的行人,她想起来就是这样,有那么一刻,她就是这个行人,这一截捡到的金属链子,她三次迅速地把它绕到手腕上……就像是列车车门上的另外那一条,还有奶奶祈祷用的念珠……“为了从天堂里回来,一个月一个半月里像这样一刻不停,小火车出发去乡下,小火车呜着汽笛开走了……而我也坐在里面,可我,我坐的是回程,我是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