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声
是的,我又听见雨声了。沙沙的雨声。窗帘被微微地吹起来,地板上落下一些细细密密的雨,只有一些微弱路灯的亮光从外面透进来,在黑暗中我看不见这一场雨的模样。我躺在床上想着,听着,多少次���夜里遇到这样的小雨,这样沙沙的,淅淅沥沥的声音,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夜色中,多少次。每一场雨都带着不同的情感,不同的温度。
我翻了个身,摁亮了手机,凌晨三点钟。枕头边上的耳机里还播着蔡健雅的歌,另一只耳机还挂在何铮的耳朵上,我替他关上了。他在我身边躺着,睡得很沉。我再也睡不着了。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一场带着寒气的夜雨。其实北京很少下雨。爬起来撩开窗帘往下看,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水里,玻璃上迷蒙着一层水雾,亮着灯的车飞驰而过形成一道一道不连续的碎影。天上有些云,像墨汁里凝固的块状物。
下着雨的夜总是特别安静的,安静得好像这一场雨就是为了反差白天的喧嚣而存在的。我**次站在窗前看夜雨的时候才七岁,我趴在万荷堂三楼卧室那间房的窗子上,那是一个宁静的夏夜,还能听到院子里荷塘的蛙声,现在雨哗哗地落下来,我伸出手去接那些顺着屋顶的琉璃瓦落下来的冰凉的水滴,那些顽皮的水滴做了一次长途的旅行,沿着我的手指一直钻到我的睡裙袖子里,然后再沿着我的腋窝流到我的肚皮上。我的眼泪也跟着滑落下来,从脖子一直往下淌,不一会儿我的肚子上就湿了一大片。
那时候的我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我只比窗台高一些,我穿着父亲给我买的那件有些不合体的粉红色宽大睡裙,披散着头发,我记得我就是那样倚着窗子,看着雨水落下来,空气里漂浮着一些泥土的腥味儿。可是没有人发现我站在那儿,二楼的书房还亮着灯,爸爸还在那儿么,他在看书还是一如既往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我不知道。奶奶一定早就睡着了。方婶大概也已经睡了吧,她明早还要给我做早饭,送我去上学。于是我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儿,靠着窗子。有点凉,那妈妈呢,妈妈早就已经不在了。她只存在那个水晶相框里。
摆在我床头的柜子上,她在一个水晶相框里微笑着,事实上我从未刻意去看过她的微笑。
只是今天我突然间意识到了某些异样。
白天放学的时候我站在校门口等方婶的时候我看到了肖燕的妈妈来接她,她的妈妈骑着自行车打着铃铛穿过马路停在我和肖燕的面前,我看到她妈妈的菜篮子里堆满了绿色的蔬菜和装在塑料袋里的生肉,她妈妈拉着我问了一句,“小雨,你妈妈还没来接你啊,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啊?”我看着她纹得黑黑的眼线嗯了一声。“哎哟,你爸不是古董收藏家么,多有钱啊,怎么你妈还这么忙啊。”我背过身去不再理她,肖燕跨到后座上坐着催她妈妈快走。
她蹬着自行车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她跟燕子嘀咕了一句:“你们同学怎么这么没礼貌,跟她说话呢……”
那天我**次跟方婶发脾气了,我冲着她大喊你为什么迟到!方婶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来,她身后站着的一个女孩怯生生地顶了一句:“我妈病了,刚去打针。”那是方婶的女儿方秀秀。
我突然间觉得,我是那么孤独的一个孩子,尽管我一直隐隐地不去想我的生活与别人有什么不同。我穿着父亲从欧洲专程给我买回来的黑色牛皮鞋,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这所**小学里每个小朋友都穿的深蓝色裙子白衬衣,只是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跟燕子,方秀秀她们都不一样,我没有妈妈。
从那时起,每当下雨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妈妈,她是很美的女人,相片里的她梳着大大的两条麻花辫,穿着格子衬衣,永远都是那么甜美的微笑着,在我的印象中,妈妈一直是不老的,跟这个时代里的所有女人,穿过连衣裙,烫过头发,穿过套装,我想象着她跟这个时代一起前进着,即使我对这个产下我的女人已经毫无记忆。
我想爸爸也是很想念她的,否则他不会每天早晨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时还不忘冲着厨房里的方婶道:“方婶,快出来帮小雨梳辫子,要不来不及上学了。”爸爸喜欢看我梳着两条麻花辫,像照片里的妈妈一样,奶奶总是我和妈妈长得特别特别像。
可我不喜欢梳麻花辫,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不喜欢,但父亲喜欢,他就要求我这么做。我曾一度讨厌他,讨厌他的脾气,遇到什么都只是沉默,不动声色,我讨厌他的工作,他把家里当成了一个古玩博物馆,到处都是他的收藏品;我讨厌他的名气,我从来都只能活在别人羡慕或者嫉妒的眼神里。
我和父亲很少说话,虽然我知道他对我好。我总是特别想念母亲,我把这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归结于母亲过早的离世。但是后来我发现,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期盼着下一场雨,然后我就能看着雨想起母亲,进而安静下来。我知道我是个很懦弱的人。
“没事,我坚强就行了。”何铮总是这么说,然后伸出胳膊一把搂我在怀里,用他满是胡渣的下巴扎我的脸,“你是女孩啊,女孩就应该这样,我老婆就是小鸟依人,安小鸟小朋友你乖乖的就好了。”
我转过脸,看着这个睡在我身边的男人,突然间想起来,三年了,我和何铮结婚都已经三年了。时间这么快。三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么爱他,那么爱。
我也常常想起,何铮**次对我说要娶我的那个夜晚,那时候我考过了去莫斯科大学国际交流学生的考试,那时候我们才刚在一起两个星期,那时候很冷很冷。我们站在屋檐下躲雨,瑟瑟发抖地看着冰凉的冷雨砸下来,啪啪地响着。“冷么?”何铮问我,一把抓过我的手放在怀里。
“不冷,一点也不冷。”我说:“铮,我不想去莫斯科了,真的不想去了。”
“干嘛不去呢,正好检验一下专业,身为俄语系的学生,你不是总说自己俄语说得不好么。”
“就是不想去,要去四个月,四个月见不到你。”我说,“我没想到这么不用功竟然能入选。”
“笨蛋安小鸟,不是还会回来么?”
“我怕死,我不想去,”我说,“你记得几天前报纸里的那个坠机的新闻么”
“哎,我服了你了,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这样乱七八糟的联想。”
“我不想坐那么久的飞机,我怕从天上掉下来。我现在很怕死,我怕我死了就看不见你,我怕我死了你会很寂寞很孤单,我怕我不能跟你结婚,我还要跟你生好多孩子。”
何铮看着我,那些微弱的路灯光让我刚好能看见他的双眼,他的眼睛眨了两下就红了。我看见他的泪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手臂环绕在我的胸前,把头埋进我的头发里。
“傻瓜,你才是傻瓜,好端端的怎么了?”我用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小雨,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们去领个证吧。”我感觉到何铮带着热气的语言。
何铮,你知道么,其实那一刻我也哭了,你在我身后你看不到,你说过不喜欢我哭,不喜欢我掉眼泪。但是那个寒冷的秋夜里我的眼泪是骄傲的,是我一生中*美好的一次眼泪。
那些眼泪反射着37号楼昏黄的路灯光,在我脸上被温度凝结成一道道痕,像真正的珍珠一样不断的滑落,砸在心上,激起一阵一阵回响,眼泪和我一起听见你说,“小雨,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们去领个证吧……”
这句话一直沿着我潮湿的心壁钻进我的灵魂里,我想听你再说一次,于是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你,“领什么证?”
“小雨,你愿意嫁给我么?你还记得我生日么?”
“记得,当然记得,你是天蝎座的,11月19号。”
“那你会愿意么?”
“结婚?”我回过头看你。
“我们结婚,一定要结婚。”你说。
结婚?现在我仍然记得听见这两个字的心情。心突然猛烈的跳了一下,伴着血液急促的流动,有一种灼热的快感,没有一点彷徨。
我点点头,在你宽阔的怀里点头。
那时候,我是幸福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北京竟然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城市,那时候爸爸还能隔三差五来看看我。
在这里念了大学四年,我从来没有过归属感。这个城市从来属于别人。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天很黑,被雨水沾湿的轻轨孤零零躺在那里反射着路灯的光,流光被细雨沾湿,时光也是。
一切都显得很冷漠,就像我走到窗前低头就能看到的建国路一样冷漠。
我突然间觉得也许我将一辈子安静地看着这条路,像这个城市许多如同我一样苟活着的人一样看着这条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一辈子这么看着它。
我们把家安在这里了,可我们都没有归属感。这里没有我的童年,没有万荷堂,没有父亲,没有喧闹的亲朋好友,没有**的生活。
我走在这个别人的城市里,只是灰蒙蒙的万千人群中渺小的一分子。
可我觉得我是喜欢北京的。在北京,人和人之间能保持一个**的距离。
大千世界只有北京能收留我。所有逝去的时光都被细雨掩盖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流光的逝去而烟消云散。我是那么的依赖这个城市,依恋到我不愿离开它。
所以毕业的时候我决定留在这个寂寞的城市里建筑我的生活。
很想终于有**这不再是别人的城市,而是我的,我和何铮的城市。我不知道这需要多长时间,也许永远不能。
在这个萧瑟的秋夜里,我坐在客厅的白色沙发上一如既往地失眠,看着黑夜漫长而寂寥地滑坡这个城市的脸。
何铮两个小时前从兼职剧组赶回来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儿看一本闻佳从捷克给我邮寄回来的原版俄文小说,我看着他提着摄影机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没有看我任何一眼。毫无声响,疲惫地沉沉睡去。
桌上摆着闻佳随书寄来的信,花花绿绿的条文边框。是航空信,她总喜欢用不同颜色的信封给我写信,像她周围的总是不停变换的男人一样绚丽多彩。
一个喜欢飘来荡去的女孩。
我很想再看一看闻佳的样子,差不多半年没见到她了,我很怀念跟她在一快发疯的日子。
她给我寄来好多的照片,随手拿起一张,闻大美女正站在一大幢欧罗巴风格的建筑前妩媚地笑着,她旁边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深褐色的西装搂着她的腰,看得出来闻佳纤细的腰肢被他扣得很紧。这个男人很有派头。
她的男人其实都是很陌生的,陌生得我还没来得及记住就换了下一个。
信纸是白色的,蓝色圆珠笔写的字,龙飞凤舞。
“小雨:
*近好么,我刚到宾馆就想给你写信了。这鬼地方冷得不行,我在旅馆的壁炉旁瑟瑟发抖,还抓着笔杆给你写信,感动死了吧。
这次我可能要呆半个月再回来。下午我在布拉格的许愿池里给你许了个愿,许愿这事儿我是不信的,我知道你信,我还记得99年底我们三个在运河边傻乎乎点纸灯船许愿的事情。
我在许愿池扔了个硬币,你猜我许了个什么愿?我自己可是没什么愿望的。都惦记着你呢,就你那点小理想,当然是你和何铮能好好过,都已经结婚的人了。
没事儿的时候好好沟通,记住不能自己跟自己怄气。
这边的东西很昂贵,我拿到钱以后应该不会乱花立刻就回北京了。
旁边那个死男人就是我的新客户,不是男朋友,放心吧。还挺帅的,凑合着看吧,权当公费旅游了。
手指冻僵的闻佳于布拉格
2002年9月16日
Ps:白晓的签证下来了么,有消息了一定要通知我,我很想念我们三个人在寝室里絮絮叨叨的所有日子,离开得越远就越想。”
白晓要出国了,合上信的一刻我想起这件事,她也要走了,大学里我们三个那么要好,如今都要各分东西,分离像逝去的青春一样。
想来,我们三个已经有一年没有同时见面了,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其实毕业是*能看清一个人的时刻,看那个人在做什么就能轻易推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譬如白晓,她从来都是很努力的,成绩好得让人畏惧,所以她注定要往更往高处走;闻佳呢,她不找工作,还是这样满世界的游荡见“客户”,孤魂野鬼一样飘着;
去年我们三个还一起过平安夜,我开着车载着她们俩尖叫着穿过一条一条喧闹的大街。在西直门的天桥往外看,眼前是一大片流光溢彩。闻佳一边喝酒一边冲着下面的人群喊:“世界赶紧在这火树银花中崩塌吧。”
那一刻我突然想,假如明天消失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也许都不会哭泣吧,因为我们都勇敢地爱着,没有其他的愿望。
我把车停在路边,我们三个像颓废青年般蹲在路边看一辆辆的汽车呼啸而过,然后雨就那样柔柔地飘下来,落在我们厚厚的羽绒服上。闻佳靠在我肩上说:“你有没有觉得生命就是一场欺骗?”
“干嘛呀,谁又欺骗你了啊?”白晓说。
“男人啊,全世界的男人都欺骗我,前几天遇到了一个上了都不给我钱的,还说爱我,说不要玷污了这份感情,我呸。”
“算了算了,我懒得跟你说了闻佳,你老干这个干什么呀。”白晓不满。
“不干这个我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我弟拿什么钱念大学,你以为我是你啊白晓,我……”
“别闹了,白晓你知道闻佳说话永远永远都是这样不着边际的。”我拉开醉得一塌糊涂的闻佳,白晓点点头,小声说了一句,“我这不也是关心她嘛。”
白晓是何铮的发小,稳重踏实。闻佳是个东北女孩,家境不好,父亲残疾,母亲出走,还有个弟弟在上学。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都是我*好的朋友。
我喜欢闻佳的洒脱和满不在乎,大一的时候她*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学播音的又有几个能上电视啊,能上电视的不都是走后门靠男人的么,鬼才不信那些当红女主播自传里写的东西呢,那些强调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人根本就是在放屁!扯蛋。”
然后我和白晓就会搂着她笑成一团,那时候我们从没想过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只是那么单纯的少女,会为了一场雨感伤或抱怨的少女。
我们念的这所大学很有名气,只要你打开电视就能看见从这儿毕业的若干人等,譬如在新闻联播里正襟危坐的,谈话节目里大名鼎鼎的什么有约,大本营里结了婚又离婚的女主持,或者是拍了那个电影导了哪场戏的……
所有的名人都曾经跟我们一样从南门那个大门旁边的小铁门走进来,又走出去。
不同的只是走的方式而已。
这个学校永远都弥漫着脂粉气,女生们招摇的穿着短裙在校道上大步流星,大大小小的礼堂上总是上演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晚会,道路两边总是会有拿着摄影机眯着眼睛拍摄的人。你能感觉这真的不是一个适合学习的地方,有时候拿着书本你会陷入迷茫,究竟去哪儿自习才好,少得可怜的教室总是被一些在教室里看电影谈情说爱的小情侣填满。
寝室离教学区很远,大一的时候我每天都从寝室里出来,穿过一条拥挤的马路才能到学校,那条街上总是有数不清的小摊小贩。贩卖红薯和煎饼果子的妇人,兜售西藏银饰和盗版碟的商人,你还能看到一个脸色黑红的老盲人坐在地铁的闸门前拉着二胡,每天早晨和傍晚他总会把二胡里暗藏的小喇叭转向学校的方向,那个凄厉的声音在早晨总是把我轻易的吵醒。
我和白晓,闻佳住在一起。419房间。俄语系跟播音系的女生住在一层,她们是大系,我们是弱势群体。
闻佳就是播音系的大美人,但她从来不会大早上爬起来咿咿呀呀的练嗓子,更不会在傍晚的时候坐在核桃林的椅子上气沉丹���的念着“八百标兵奔北坡”和“红凤凰和粉红凤凰”的绕口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