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实说,对于爱情,他本没有多大的野心。
方戬想到这句,微微侧头看看肩畔的李玉琢,她正双手捧着个烤红薯,龇牙咧嘴地咬着。
他笑了,收回视线,装作没看见,即使她吃得这样不雅,他也喜欢,加上这次,他们也不过约会了三次,三次都淡淡的,不是越淡越冷那种,是那种慢慢地,慢慢地浮上来的茶香,连用力吸一口气都舍不得。
他是在同乡会的闸坡一日游上见到她的,当然还有别的女孩。得说实话,开始他一连注意了几个,他是现实主义者,专业是经济学,擅长根据实际的需要来预测成本。他要找的女孩,必定能胜任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必太美,太美容易自恋,不必太有才,有才难免自以为是,不必太有性格,但也别太矫情世故,这两种,都让人费心招架,公司的事儿已经够烦了,他宁愿她是道简答题。
闸坡的海滩真美,穿着泳衣的女孩子像热带鱼似的从他身边游过,那时他开始紧盯着李玉琢,只她敢叫这个名字,她的肌肤白得那样美好无瑕,当她上岸,边踢着沙子边拨着头发上的水珠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感觉那些水珠都是洁白的,像新鲜的牛乳。
她友善、自然,年轻清秀使她另有一种温良的美,个子固然不高,但身材是典型的梨型,都说这样的女人好生养,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坐大巴回去的时候,他使尽办法换了个她前面的座位,一路上又是说笑又是买水果,偶尔也装作漫不经心地提到自己就职的公司,靠近湖边的房子,新换的奥迪A4,玉琢是个好听众,说什么她都不嫌烦,但也没多大艳羡,她看着你说:“哦,是这样。”平平的语气,有一点点迟钝,好像不明白奥迪A4和一部山地车的区别,这使他低调的炫耀没什么意思,但话说回来,这份朴拙是做贤妻的好品质,不是吗?
正式提出约会的时候他竟有些紧张,几个字含混地重复两次,他懊恼自己认了真,要是她拒绝,就太丢脸了。玉琢等他说完,偏着头看看他,笑眯眯地像表扬一个孩子:“你呀,**都忙活,又使劲地表现,我哪里还好意思说不去。”然后笑一笑,有些奖励的意思,而他已经是一头汗了。
不到半个月,约会三次,吃饭,看戏,打球,这样的进程还算正常吧,放眼周围,全世界的男女也不过如此,试探、逢迎、接近,他喜欢这样有条不紊的频率,未来稳稳地攥在掌里,只等你慢慢靠近,如果顺利,快的话半年就可以结婚了,当然了,首先得等她大学毕业。
再看一眼玉琢,白皙的后颈绕一根拴玉佩的红线,那样的柔弱稚气。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02
因为心情不错,早上方戬是一路笑着来公司的。
他的笑在车库入口处倏然而止。
这一点他分得很清楚,为了薪水房子,他可以为公司卖力气乃至卖命,但是不卖感情。
他神色冷峻地步向电梯,在那里等待的同事也是如一的表情,大家只是公式化地问好。
大厦有两部电梯,但是上班的员工都云集在二号梯,人太多,电梯发出滴滴声,几个人只得出来,打卡时间即将进入倒数,搭不上电梯的人宁愿去跑楼梯。
一号梯是专线,只有蔡总和夫人才有钥匙,他们是业内***的夫妻档,男的色,女的泼,无论做人还是做生意,因其准、狠、辣、绝被誉为黑风双煞,公司里面规则严苛,进入各个鸽笼般办公间的人,自动成为高速运转的庞大工作机器中的部件某某,只要干活,不要感情,因此C公司又被人称绝情谷。
方戬是习惯了,从业务员到部门经理,一路上就是这么谨小慎微地拼出来,在C公司,没有不可以代替的人,你要掉以轻心行差踏错,第二天就有人坐你的位置,正如蔡总说的,没有人愿意和钱过不去。是啊,到哪儿都是打一份工,想拿人家的高薪,就得把棱角削齐整了再说。
所以,你要赚黑风双煞的钱,忍辱负重是必修课。
中午玉琢打电话来,甜甜地说:“我买了杏仁豆腐花,是你下来吃,还是我拿上去?”
方戬蒙了:“你在哪里?”
玉琢道:“我在等电梯,在你公司楼下。”
方戬忙说:“你就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下来。”
他急急地带上办公室的门,迎头却见蔡夫人,她抬起粗腕看看时间哼出一句:“嗬,方经理,不是还有两分钟才下班吗?”
方戬只得逼出一句:“我拉肚子。”才如蒙大赦。
玉琢穿了紫红的裙,人越发显得洁白,她笑吟吟地说:“你这一身汗啊,怎么还把领带系到喉咙上去了。”
“走,我们出去找个地方。”方戬拉她。
“也不带我去你办公室玩玩,不是说那里可以看到护城河的吗?”她娇憨地要求。
“办公室有什么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他敷衍道。
“好玩不好玩我明天就知道。”
“啊?”
“是啊,明天开始我要到行政科实习三个月啊。”
方戬这下吃惊不小:“你怎么会到这里实习,我一点也不知道!”
玉琢看着他笑:“不好吗?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系里面联系的,我都不相信这么顺利。”方戬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行政科,10个人,8个女的,至少有一半是蔡总宠幸过的,还有一半在争宠中,他再次忧心忡忡地看一眼她无邪的笑容,不算漂亮,也不风骚,不是蔡总喜欢的那型,而且现在蔡夫人监管得紧,谅他也未必有机会。
“我当然高兴,可以天天见你。”方戬舒缓地笑一下,“但你要记住送文件给老总的活儿让别人干。”
“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人人都抢着去啊,如果你也抢,就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玉琢叫了一声:“哎呀,还说呢,豆腐花都融成豆浆了!”
03
看来自己是有些过虑了,方戬想。
这几天上班总煞费苦心地找事儿去行政科一趟,表面是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眼角却四下觑着玉琢,那女孩乖巧得很,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整理文件,动作轻捷安静,你要是不认真找,还真注意不到她。
她感觉到他看过来,真是一种秘而不宣的感应,稍稍抬起头,花儿似的,一笑。
他正跟人说着公事呢,忙绷紧嘴角,锁紧眉头,铁面无私。
只有回到家才可享受自然放松,晚上在他家的大阳台上喝茶,夜风凉,城市的灯火像一条河,玉琢的身影忙进忙出,多么温暖的家常生活。
“这房子还行吧?”他仰躺在白色的凉椅上,把身体伸展开来。
玉琢随意道:“比我家宽敞,不过打扫卫生就多费点时间。”
方戬继续兴致勃勃道:“你不懂,这个地段,这个楼层,这个面积,这个设计,这个朝向都是**的,今后这房子是坐升其值啊!”
玉琢应:“哦,是这样。”
“供30年,我算是把自己卖给公司了。”方戬半笑半叹。
“你又不是货,怎么用卖字啊。”玉琢打趣道,边给他的茶杯续上滚水。
“不是货,是机械人。”方戬吸了口茶香。
“你们公司就这点不好,大家都不爱笑,像机械人。”茶气蒸腾中,玉琢说。
“忙着干活呗,哪有时间笑。”
“不忙的时候也不笑,连你也是,你也不笑。”
“现在补给你好不好,呵呵呵呵。”方戬龇牙咧嘴傻笑了一气,惹得玉琢几乎呛了口茶。
“还有,大家也没抢着送文件给老总啊,你净是哄我不是?”
“啊?没抢吗?”
“可不是,让我去,开始我还想要不要推托一下。”
“你送文件给蔡总?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送了好几次呢,他还好,会笑。”
“会笑你才要小心,他是个老色鬼,公司里面长得像样点的他都要占便宜!”
玉琢笑:“你就爱这么紧张,光天化日的,我堂堂正正干活儿,有什么好怕,就算他要欺负我,不是还有你吗,你还不过来救我啊?”
方戬抬抬眉毛:“你,没和谁说咱俩的关系吧?”
玉琢故意温吞吞地道:“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方戬笑,趁势拉过她的一只手臂,真是雪藕般的手臂,忍不住深深地吻了一下。
“玉琢,玉琢,你真是粉雕玉琢,天生的冰雪肌肤。”
玉琢咯咯地笑,带了一点自矜地:“今天蔡总还问我用了什么面霜,他要介绍给夫人,我不好意思说是天生的,就随便说了个牌子。”
方戬怔了一下,他总觉得,自己的担心并非毫无理由。
04
眼见秋天就来,街上都是纷纷落的黄色叶子。
“看那些叶子,像蝴蝶飞呢!”下班的路上,玉琢突然把车窗摇下。
要不是玉琢提醒,方戬还没注意到,办公室里每天开着空调,玻璃窗永远密闭,天天都是西装领带的行头,四季轮转是多远的事情啊。
“一到秋天我就想去山里,去海边。”她孩子似地兴致勃勃。
“秋天公司是*忙的,好几个展销会。”方戬扫兴地,怕她不高兴,便道,“那你一个人去好吧?玩得开心点才回来。”
她不语,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以后啊,咱们到哪儿都一块儿去,好不好,我等你啊。”
侧头看她,那么温暖安静的笑容。
那一瞬真让人有安定和沉淀的想望,当天下班回家,方戬干脆把车开到珠宝行,牵着玉琢的手看钻石。
“你不是现在就要向我求婚吧?”玉琢睁大温柔的眼睛,“可是我还没准备好,要是我说不行,你会不会很尴尬?”
方戬噗哧笑出声了:“你真是个没心眼儿的姑娘,一定要求婚才送戒指吗,我求爱不行吗?”
“求爱送花就好了呀。”
“谁说戒指不行,我要把戒指套在你手上,告诉别的家伙生人勿近,你是我定下的女人!”
玉琢忽然笑了:“哎我想起我姑家的小狗,总在自己的地盘上撒尿,不让别的小狗靠近,真有意思,像人一样哦。”
方戬翻白眼:“你可真聪明。”
买戒指的时候,玉琢执意不要钻石,只挑了个极普通的金指环,他知道她为他省钱,供楼一个月要花掉三分之一的薪水,她*不高兴听他说把自己卖给公司。
好像让他放心似的,她戴上金指环,笑眯眯地在他面前闪一闪:“瞧我的手,能把金的戴得比钻石还漂亮!”
那一刻,方戬的心一动,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那种感觉真美好,这样好的一个女人,这样好地陪在他的生命里,活着真幸福,幸福得让他有点掉以轻心。
05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因为展销会的事务多,公司*近都在加班加点,蔡夫人特意从香港提前赶回来指导监督,她叫上方戬和另外三个经理,拿了货单去找蔡总商议。
总经理办公室在15层,大得像一个足球场,走廊很静,落日的余晖抹在墙上,有点沉沉的味道。
突然隐约地听到有人叫了一声,然后是闷闷的纷乱的脚步声,蔡夫人反应*快,已经小跑着去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门锁着,声音是从这儿传出来的,蔡夫人厉声叫:“老蔡,里面怎么了,开门!”她等不及,从包里取出钥匙,狠狠地拧几下,猛地把门撞开。
门里门外的人都愣住了。
蔡总的光脑门都是汗,那**一绺用来遮掩秃顶的头发搭散在一边,他用巴掌去寻摸那绺头发,好像用来遮掩自己的窘迫:“想让小李帮我搬张桌子,女孩子就是没力气,看弄得这一塌糊涂。”
真是一塌糊涂,地上散着文件、笔筒、夹子、摔倒的椅子,女孩白净的小腿在裙子下面微微颤抖,她的手死死拉紧衣襟,衣襟被扯掉了两个扣子,红线拴着的玉佩被甩了出来,无辜地荡在右肩上。
谁也没看清蔡夫人是怎么冲过去的,谁也没看清她那一巴掌是怎么打在玉琢脸上的。
“小贱货,不要脸,个个都要骚上来!”她摆出要生要死的架势,自己先嚎了出来,“可怜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帮你打江山啊,你好好的怎么惹了这么多狐狸骚啊!”
大家上去把她们拉开,方戬半搂半抱地把玉琢带走,她是吓坏了,脸是一张白纸,连哭都不会了,那婆娘下手真狠,玉琢的一边脸生生的几条指印,眼瞅着红肿起来。
几个保安已经跑上来,更多的脚步跟在后面,公司这么大,这么一点事就惊动了这么多人。
玉琢软软地瘫在他臂上,一直到了楼下车库,她才凉凉地吐出一句:“我去死了吧。”
06
那天回来后玉琢整整**一夜都不吃东西,人像丢了魂似的,无声无息得像个影子。
方戬把房间收拾出来,让她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自己则在旁边的客房将就一下,夜里他把门打开着,时刻留心着她的动静。
她睡得不好,总是起床,听见她开灯又关灯,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
睡下了大概又做了梦,他听到她哭,嘤嘤地忍着声,有一阵没一阵地。推开门亮了灯,玉琢蜷缩在地上,抱着枕头,眼睛受不了光线避开了,他走过去,看见她一脸都是泪水。
方戬蹲下来拉她到怀里。
她哆哆嗦嗦地啜泣着:“方戬啊,从小到大,我没被人这么欺负过啊。”
他的心又疼起来:“他妈的,我要杀了他们!”
他没骗她,开始的时候,方戬是杀人的心思都有了,那天他带玉琢回家,脑子里一阵一阵地隆隆响,他记得后备箱里有一把大扳手,他已经想好返回公司的路线,想好怎样拎着那把扳手敲碎那色鬼的脑壳。
要不是得知老色鬼只是拉扯几下,并没占到便宜,说不定他真的去了。
冷静下来想想,事情尽管可气,幸好没什么损失,这口气是难咽,但是君子报仇,什么时候都不迟。这样安慰自己还勉强可以,只是玉琢不会这样想。白纸一样单纯的女孩,这份羞辱要如何才能刷得去啊。
第二天他起床的时候,玉琢已经坐在客厅等他了,她梳洗清爽,尽管脸庞有些憔悴,但是神色很温和。
“我煮了白粥和咸菜,你吃一碗再去上班吧。”
方戬松了口气:“你也别在家闷着,出去逛逛街,我把信用卡给你。”
玉琢摇摇头:“方戬,我不要你为我杀人。”
方戬一怔。
“杀人是要坐牢的,我不要你冒险,但是你肯为我这样,我死也心甘了。”她说得很认真,认真得让他愧疚起来。
“玉琢,一切都会过去的,不开心的东西都忘掉吧。”
“我知道,但我要讨个公道,不然没法给自己一个交代。”玉琢的语气很平静。
方戬有点头疼,这世界什么都太多,就是公道太少,尤其是弱者向强者讨的公道,但你怎么跟她说得明白。
“等一下我就去找那个蔡夫人,我得清楚地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是怎样,她要向我道歉。”她坚定地喃喃道,“她必须向我道歉,还有蔡总,作为一个长辈一个上司,他更要为他这样的失态和无礼道歉!”
方戬**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能让她去,那只是羊再入虎口,他抚着她的肩,才几天,她就瘦了这么多,肩上的骨头都尖了,这屈辱着实把她折磨坏了,他又一阵心疼:“玉琢,答应我留在家里,这些事交给我,不是说过,你是我定下的女人,让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玉琢感动地点点头,露出些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