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Iki
“我是沈含,希望能与大家成为好朋友。”讲台上的女孩笑脸如花。
教室里的空气一瞬间碎裂一半。
One
周银。略带迟疑的叫声,还未出口便有退缩感。她回头。
什么事?看清楚眼前的人,她的声音下沉到海底。他的目光好像畏缩地闪烁了一下。不,只是想借这本书……他报出书名。好像只有你有,我真的有急用。谢谢了……未等她回答,他便忙不迭地道谢。
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打开抽屉,沉默地递出书本。他像逃走一样匆匆地离开。
你为什么老看夏仲?同桌的女孩讪笑。
周银,为什么总是对他一副仇人的声气?她对谁都没有这么冷淡的。而且,夏仲他好像也觉得自己应该受她的气,不奇怪?我答非所问。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长时间的沉默。一向伶牙俐齿不说倒人不罢休的同桌,突然沉默了下来。又来了。我又感到了那种东西的存在,像一纸默契的协议,一个不用领会的暗示,横贯在我们某些人中间。
不,并不是你想的因为周银喜欢他。她绝不会喜欢夏仲。但是某种程度上……
又是天空裂缝一样的沉默。聪明的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但,你又“但是”什么?好像给一条不安的缝隙的出现,写下了预兆。
这是沈含出现之前的事。沈含出现以后,天空就真的像有了裂缝一样。
Two
不停的雨。梅雨到了。墙角湿湿的霉,我在洞里湿湿地腐烂。生活是班驳的旧木船,烂得乌黑,连水都肆无忌惮地侵蚀它。
她好像该在这个时刻出现。事实上,她是出现了。柔软而明亮的声浪激起一教室的冰裂。空气碎裂的时刻,他们的脸仿佛冰雕被一下砸碎在地,表情的碎片无法收拾。他们都紧紧地盯着讲台上的她,一瞬间我竟有一种空虚感。与此同时,我终于看见,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绳索如此清晰可辨,在沈含从梅雨季节出现之际,这张网变得像黑色的鳝鱼一样柔韧而清晰。
Iki。耳间飘来压抑着惊愕的低语,左下角的杨岸像一只突然苏醒的昆虫,在我回头一瞥的时刻,他表情的水潭被投入一颗石子,惊讶晃荡开来。然而石子毕竟是太小了,他低下头去,回复了原来的冷漠。
这颗石子却也投入了我的水潭中。Iki,短促而尖利的词语,让我不安,像是在白色的窗帘上划出的黑色伤口。那是什么,这个英文辞典里并不存在的词——一个代号?天空裂开一道缝,有一双眼睛从这个词语里注视着我,但我不能看见隐藏在苍白后面的眼神。
玖,你在做什么?左边的女孩碰了我一下。你发很长时间的呆了。
像从梦里醒来,刚才的一切早不复存在。所有的人都低头在作业间游走。让我如坠梦中的沈含,正在角落里,低低地与同桌攀谈。笑容美好。我看看杨岸,瞥一眼夏仲和周银——正是刚才他们的空气碎裂——侧脸上看不见表情。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发呆。
或许,真是我太多疑了吧。然而iki这个词语却早已像幽灵在我脑海中扎根了。
Three
沈含出现的那一刻,我难以辨清真假。外面的雨立刻下到了教室里,下到了心里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记着她。遗忘对我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活。除了自己以外,身边的一切都应该遗忘。从小学到初中,不停地有人批评我冷漠。我不在意。如果你有一个世界需要耗费精力去打理,我又何必去在意别的世界?
但我却记得她。记得那些日子里的阴雨,记得在那些阴雨里生长出来的沉默和压抑。可是,我并不熟悉她啊!我这样自言自语着,我熟悉她吗?我根本就没有和她说过什么话。但我却记得她的脸——虽然,仅此而已。
我对她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思念。给予我们所有人惊愕的她的出现,本不该让我在意。但就是这个突然出现的沈含,像把一粒粒细小的泥沙**地注入了我严丝合缝的钢壳中,我冷漠的机器突然发出呻吟,我猛然醒悟——对我来说,她简直就像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像从没有离开过……我低声喃喃着这句话——如此似曾相识。右上角的秦玖惊异地回转过头。杨岸,你不知道,她像从没有离开过。在泛着电波的话筒中,那个声音透着尖锐的疲惫。它刺穿我的记忆:我一下子明白了那是谁。
林清,她是对的。
Four
雨很大。正像那个时刻。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刚才夏仲来还书时,那又如逃跑似的神气和动作,令她不自觉冷冷一笑。不,她并不喜欢他,这不是女孩们常耍的小把戏。她确实恨他。她可以对任何人微笑,但绝不能,也绝不会对着夏仲他露出笑容。她恨他,她有**的理由,无论是她自身,还是……
明天考试。突如其来的宣布激起一教室的哄闹。她惊醒。清醒过来的时刻,突然感到一道目光的注视。四目相对,秦玖的目光令她不安。目光里有清晰的焦虑。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那个形状让周银忽然一阵心悸:她都知道些什么?
周银烦躁地回过头,却又瞥见沈含在角落里绽开井水一样清凉的笑容。她又一次不能自已。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她扑到桌子上,在胳膊拢出的黑暗中用嘴唇抚摩着手腕上的镯子。镯子温润的触感像她的笑容——那个把手镯留给了她的,周银*好的朋友……她觉得有眼泪要落下来了。窗外的雨没心没肺地下着。那个日子就快要到来了呀。你看我这一年做的一切——你会夸我做得好吗?亲爱的iki……
Five
我看见她发了小小的呆,又扑倒在桌子上。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无缘无故地觉得她正在接近崩溃。仿佛隐藏着罪孽的人,固执地把自己逼近悬崖边缘。我的嘴唇不自觉地漏出了iki的声音。她不可能听见了;可她迅速地回转过头去。像夏仲逃跑似的身影。
于是我又看见那张网;我总感觉有一个人影在我们所有人之间晃动。在早晨眯眼看着的空气中,在杨岸的沉默的身影里,在周银寝室中纷乱堆积的布娃娃间,在课桌椅间,在所有无声或有声的对话上,在我看得见看不见的人影间,那个身影时而漂浮时而沉没,像怀念的香味一样存在而又不存在,却始终在那里潜伏。仿佛一条溪流时睡时醒地游动。
Iki。我听见的**名字。读时几乎不用动嘴唇与舌,却又有一种坚硬的质地。Iki。嘴唇间蹦出的弹子球,在阳光下闪闪滚动,清脆的声音像那天空气碎裂时一般不绝于耳。
Iki,如此短促的声音,仿佛预示着什么的结束。很快就将结束。我用铅笔反复在桌上画出这个名字,灰色的痕迹突然咧嘴一笑,短促一笑,我一恍惚,结尾的灰迹拖得很长。
我要找她。而这个诡异的名字是**的线索。
Six
雨像毛毛虫倒挂下树枝一样挂满天空。教室弥漫着潮湿,昏睡的因子侵略着大脑。还有五分钟上课。我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墙上的钟。那分针像瞌睡一般动得如此迟缓。装作不经意,我瞥向沈含的角落。没有人。
今天……同桌的女孩突然眼睛忧郁地盯向窗外的雨。
今天?见她迟迟没有接下去,我问。
不……她慌乱。对啊,今天,是夏仲的生日。她又恢复了讪笑,左胳膊撞撞我,斜瞥着夏仲的方向。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我沉默。不。半天吐出一个词。
不想去注视那个阴天的回忆。
——夏仲,你真的不能接受我吗?你,不喜欢我?我尖锐地注视着他。
——……玖,不是因为这个。但是,我还是不能。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躲闪。然而眼睛里有歉疚,也有……道不明的忧伤。我没有出声。
——我,有一份还不清的债。在这之前……
省略号被掩埋在突然低下来的厚厚的云层里。等云层重新回到天空,语言和身影一起消失。无论我如何等待,也等不到他还清债的那**。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暗示,火苗从掌心熄灭,影子漂浮过来阴翳住我走向他的路。
他没有告诉我,那份债是什么。他一直躲避这个话题。我转过头,却只看见他乌黑的后脑勺,在人群中,他的后脑勺突然孤独得像茫茫大海里的小岛。我并不想上去对他说生日快乐。他的孤独透过潮湿的空气渗透而来,使我恍然。
今天是5月13号,今天是他的生日。今天下雨。今天船只依然不能靠岸。上课铃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响起。老师的身影和雨的味道一起浮进教室。她放下课本,拿起粉笔。我突然闻见空气里焦躁而可怕的味道,像传染病破空而来使我发抖。黑板已经写满四分之一了。那焦躁转化成了恐惧,和粉笔灰纷纷飘落。
椅子的巨响。
周银猛地站起,像锋利的刀子猛地刺穿谁的身体。椅子倒下。她像一把锥子一样划破空气,空气中撕裂出巨大的疼痛声响。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从拐角消失,愣愣地看着教室里突兀的空位——周银的。以及,沈含的。
Seven
她在雨里停住了。剧烈的喘息。四周的一切才开始重新聚焦。
刚才急速的奔跑让她顾不得一切。不要。不要。这两个字像爆米花一样膨胀在她的脑海。不要啊。她失控地站起来,椅子的声音尖锐。不要。她飞过走廊,擦过拐角。不要。她跑进绵密的雨中,在她急速的奔跑中,温柔的雨丝变成了灼人的子弹。
她停下了。*初的激烈渐渐平息。
我要去哪里?——我要找谁?
——有几个字像锥子一样刺醒了她的混乱。她又开始迷乱地四处搜寻。不要。她空旷的座位,她的心像一点点膨胀的气球,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一样在下雨啊。她没有来学校。所有的雨一下子聚成巨大的水球,像整个世界翻转过来砸在了她身上。我就是她。她——她就在这里。没有人夺走她。没有。
她在这里吗?周银的头发早已耷拉了下来。
她果真在这里吗?雨水像泪水温柔地拭过脸颊。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又重新得到了……但是,请不要把仅存的希望也重新夺走……再也不想失去了啊……iki,你知道,我有多累吗?尽管你的存在是如此令我安慰……你,这不就是你吗?笑容像井水清凉,兴奋时脸上泛起的红晕,爽快地答应为别人帮忙时愉快眯起的双眼。这就是你啊。像以前一样,对我微笑,你的笑容是我疲累时的沙发……
雨水让词语沉重而无声地跌落在地。站在一楼的走廊里,我看见两个身影在那儿重叠;再看,却只有呆呆站在雨里,再一次让我感到崩溃气息的她。Iki。我莫名地想起这个名字。那两个重叠的身影,iki,你是否就在其中?
你是不是,就是这张莫名的网的源头……
Eight
她奔出去的那一刻,脚步好像踩在了我的身上。
我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凝固的时间被秦玖追出去的身影打破。她的脚步就像踩在了我的身上,一扇门无声倒下。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真正地醒悟过来,为这个在自己身上的真相而颤抖。不是吗?今天又下雨了……
我回忆起自己的笔在早上的试卷上游动。在舒口气放下笔的一刹那,我惊呆了,我又感受到了那种可怕的、存在的力量。以前,我从未能够将它捕捉。但现在我明白了,这力量——作为雨,以她为依托而存在……存在于我的身体里面。不是吗?如果重要的考试时,窗外没有雨,我便总是考得不怎么理想,仿佛对雨的病态依恋。而今我终于明白,不是对雨的依恋,是从那天起,因为她,我已经将这种也许是再巧合不过的巧合当作了一种依托,令我将希望赌在一场场莫测的雨中。
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注入我机器中微小的沙砾,机器在艰难的咯吱声中为我揭示了真相。周银的脚步好像踏在了我身上。突然感到自己是幸运的:想起林清,想起她尖锐的疲惫,她是**个看透这真相的人;想起周银,她那突然古怪而变幻莫测的性格,她对夏仲贯彻的冷漠;想起夏仲,想起他沉重的背负……我明白了那些是从何而来,我为这道可怕的力量而战栗沉默。
Nine
我依然不知道如何寻找iki。每当我这样靠近,我总会感觉到那纸默契的协议心照不宣地存在。周银的眼神让我不敢靠近,杨岸的沉默像摇撼不动的城堡,夏仲的孤独把他埋入深海,右边的女孩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它。我叹了一口气,那尖锐的名字如鲠在喉。
只有直接去问沈含了。我走向那个角落。仿佛拖着一串警觉的目光。
沈含。
哦,你是……秦玖吧。她的笑像清凉的井水。有事?
你知不知道,iki是谁?我单刀直入。
她漆黑的眼中出现疑惑的神色。我却看不出破绽。她仿佛在咀嚼这个奇怪的名字。
Iki……好奇怪的名字。代号?什么意思?*后,她这样回答。
我也不知道。觉得你可能知道,所以来问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啊。她的眼睛流溢着无奈和诚实,我不得不相信她。那些警觉的目光仿佛放松似的消散去了。可是,iki,与她无关?*后的线索也断了。沈含并不知道iki的存在。
正灰心丧气,后排却突然骚动了起来。
美女啊。我听见有人低低地惊呼。快看,后门有个美女。是谁的桃花运?
我回过头,后门口,一个高瘦的身影静静地立着,像冬天里一个凝固的手势。影子在窗户上投下不安的痕迹。然后,她的眼神转过,与一个人对视。
沈含看着这个女孩把她尖锐的目光刺向自己;然而她的目光却又颤抖了,仿佛力气正以极快的速度耗尽。沈含无声地张了张嘴;女孩却把目光迅速地转开,仿佛再也支持不住。整个教室注视着这一场对视,恍如身处蹩脚的电视剧。
林清。直到杨岸带着痛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突然看见夏仲趴在桌子上。杨岸站起来走向她。夏仲一动不动。而周银,她灼热的目光仿佛要把整个梅雨季节都给蒸发。
Ten
我从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尽管,是我把沈含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了她。
为什么来这里?阴暗的走廊角落里,我问。林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岸,你真的认为,那是她?
我不会这样傻。我沉静地说。但是,她有一种力量,那是肯定的。
否则你也不会明白真相,是吧。她的声音突然恢复了原来尖锐的讽刺。你真轻松,现在才明白。
我了解。我轻轻地说。可怕的真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战胜它。我必须这样,因为你知道……
你只为自己而活。我也一样。她打断了我,面前高傲的脸不真实得像黑暗中的面具。
否则我们也不会走在一起。我赞同地短促一笑。
但是你错了。她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些痛苦。我惊异地看着她。
我错了?
我们都错了,对这件事。早明白也好晚明白也好,我们会采取的态度,都是错误的。所以我这次来,除了想看看她,也想告诉你——不要试图去驱逐它。她吐了一口气。这算是,一个前辈对后来人的教导吧。
……这不像是林清说出来的话。我笑了。
然而确实是的。试图对抗它,就是试图对抗你自己。我打了无数次败仗,总算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你说我应该如何做?难道任由它……
接受它。
短短的三个字被扔在空气里,她高傲的身影转身离去,留下我在角落里把玩黑暗。
——试图对抗它,就是试图对抗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