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夔历三百八十九年,瑶瑶十五岁,**次离开天阙故里。
时值初春,青水两岸的密林刚刚睁开惺忪睡眼,用一种纤尘不染的神情张望这个世界。天阙山中的山精水仙,它们洁白无辜,逍遥自在。用轻快的脚掠过风中,转眼消失于流水潺湲,犹如冰什弥亚的千年历史,一去不还。
少女们只有竹筏可坐,一个个魂不守舍,挤作一堆。锦衣绣袍被污泥血迹染得斑斑驳驳。河风吹起撕裂的衣襟,隐隐露出雪白的肩臂。
瑶瑶背对着人群,独自坐在船头,低头观看自己的右手心。她注意到自己的手纹特別凌乱,像嫩草被暴风骤雨狠狠揉过。软软的手指肚儿上一串儿血泡,那是在搓制编竹筏的粗绳时磨出来的。押送冰什弥亚国王族女眷的竹筏,是她们自己动手做的。想到这里,瑶瑶苦笑。做竹筏,对于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贵冑们来说,可真是新奇。那个负责押运的青夔国下级军官颁下命令,幸灾乐祸地欣赏着她们的“游戏”。瑶瑶可是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有用的巫术,可以凭空变出点什么来——哪怕,只是变出一根草绳也好。
而这一切,只是冰什弥亚覆灭的小小开端。
曾经饱读诗书的瑶瑶,在这时想起他们的开国始祖缙云帝。那是开天辟地以来的*有名望的贤君之一。冰族典籍中书写着这样的传说——他是天上凤鸟与冰族男子结合而生的后裔,是冰族人的**位英雄。他在白云彼端的神宫中长大,生母死后,被神人们放逐到大地上来流浪。他便带领着所有的冰族人,在天阙山一带四处奔波,开垦山林,打渔放。*后他找到了一块**,开宗建国——这就是天阙脚下,青水上游的冰什弥亚,
冰族人自己的王国,并且奉凤鸟为图腾。
宗庙里的缙云帝,看上去不像帝王,却像个吃苦耐劳的农人,一双穿着草鞋的泥足,踏遍了青水两岸的山山水水。历史就在这个聪慧而坚忍的农人身后,绵长了千年,兴盛了他和他的族裔们,始终以耀眼的荣光,高踞于云荒诸民族之上。
冰什弥亚,这个奇特的发音,据说来源于早已失传的云荒古语,意思是冰山那边的漂泊者。当冰族先民**次出现在云荒大陆上,这里的原住民们曾经惊恐呼唤着“冰什弥亚”,拿起武器将他们驱赶出去。这是个多么辛酸的词语啊,它意味着歧视、孤立、抗争和失败,漫漫长路,居无定所。缙云帝通古今而知天命,在辛苦建国之后,却用这样的词语为自己的**命名。他是想要鞭策后代们奋发图强,让这个词语成为一种不可企及的荣耀呢,抑或——他已预见到轮回。预见到这些凤的子民终有**还会做回真正的冰什弥亚呢?
在过去的五百年鼎盛时代,冰族的铁骑一度踏遍云荒大陆,征服了大大小小的部落,在青水上游建立了不可一世的冰帝国。然而今天,冰族的皇亲国戚还是沦为了命如蝼蚁的奴仆,为着区区草绳犯难,把染满耻辱血迹的手指,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一如他们筚路蓝缕的先民们。缙云帝会想到,冰什弥亚竟一语成谶么?
瑶瑶心里面,冷漠地笑笑。
无论缙云帝是何动机,千年后骄横跋扈的继承者,早巳忘记了冰什弥亚原初的意义,也忘记了宿命那利爪狰狞的铁律。春秋花草,一夕凋零。他们面对青夔国的大军压境,也只会连连地说:“没想到,没想到……”
臆想中,末代冰帝——槐江的脸,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缙云帝相重合。
槐江的那张脸,苍黄冷腻,有如灯油燃尽之后剩下的那一点点膏脂,皱褶里惟有空虚的灰烬。一念及此,瑶瑶便感到一阵恶心,不由得闭上眼。
身为槐江帝的次女,她从不会为厌恶自己的生父而羞愧。虽然也是公主,她出生后的十五年间,在宫廷中度过的日子加起来尚不足一个寒暑。而这一个寒暑中之泰半,又都处于皇朝分崩离析前的腥风血雨之中,她对这个亡国之君没有任何孺慕之情。
再说,她本来就不关心他们,她本来就不会去爱任何人。
和姐妹、堂姐妹们完全不一样,瑶瑶不仅是公主,而且是冰什弥亚未来的女巫。
瑶瑶仰起头。青水长流,烟波缥缈如昔。在冰族民间歌者的传唱中,缙云帝亡故之后,化为了天阙山神,长年守护着他的国度。天阙山深处的登葆峰上,每年春分日出之前,日光崖上眺望东边的云海,可以看见七彩的光环——那就是缙云帝的化身。
传说的源头是日光崖下的阳台庙。缙云帝身后,他的小女儿明霄为了追忆父亲,自愿入天阙山出家,结庐于阳台。似乎真能感念到女儿的哀思,每年春分,缙云帝的幻象就会出现在日光崖上。三十年后,冰什弥亚大旱,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朝中大臣束手无策,眼看有灭国之灾。*后却是天阙山中走出了已经得道的明霄公主。公主披上巫袍,祈雨三日,遂天降甘霖,举国解困。之后三千国人入天阙山,朝拜阳台庙,呼明霄公主为冰族的圣女和守护者。明霄公主为当时国君之幼妹,故亦称之为“巫姑”。从那以后,冰族**立了个规矩,每一朝都要选定一名公主送入阳台庙中,与世隔绝,清心寡欲。惟一的任务,就是修习术法,将来承袭巫姑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