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鱼 在 淮 我赞美的 ,我不爱 ;我爱的 ,我不赞美。 — 阿巴斯 一、父 汛水退去 ,转脸天就凉了下来 ,早晚的风变得穿肤刺骨了。 俺盼着天再凉再冷点 ,狗日的季节要是一抬脚就到冬天就好 了 。好在哪里? 俺心中有事—天冷了 ,儿子傻三就不会再下河 游泳了 ,他下的河可不是小沟汊 ,是大淮河呀。 淮河水不是一般的水 ,是会祸害人的 。早年它脾气大 ,三年五 载就会来场大水 ,房塌庄毁 ,如今它被治得安顺了些 ,但保不齐每 年夏季它大老爷一不高兴 ,就收去几个下水扑腾的人 。这不 ,村头 小柳家大孩子、村里首位考上大学的秀才 ,不就是放假回村下河游 水溺水身亡的吗? 那位秀才多精明 , 都殁在这河里 , 自己的儿还是 个傻子 ,早晚要出事的 ,不是有这么句话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吗? 天冷多好 ,天冷一下雪 ,雪一封河 ,傻三再傻也不会下河了。 再者 ,天一下雪 ,年不就到了吗? 年到了 ,枣就该回来了。 想到这 , 俺就得喝口刀子烧 。刀子烧是镇禹王酒厂生产的* 烈也是*便宜的酒 ,喝上一 口 , 火条子捅了嗓子一般火刺辣 ,有时 会刺得流眼泪 ,俺却喜欢这口儿 。只不过 ,今年过年枣回不回来 , 鬼也不知道 。算算枣已经有五年没回刘郢了 。枣性烈心硬 ,在跳 花鼓灯的班子里 ,就属她口(“ 口”是淮北人说女孩厉害的专用词 儿) 。可她再口 ,也该回来和刘郢人说道说道 ,是她自己主动跟浙 江人跑的 ,不是俺刘淮北在南京打工时把她卖了的啊 。转念想想 , 她就是回村 ,也不会说这话 。即便她回来也不会来刘郢 , 只会去对 岸的她娘家杜岗。 枣心硬得很 ,把傻儿留给俺 ,她却和浙江小老板去浙江了 。这 事思来想去 ,也怨俺 ,怨俺不该带她去南京打工 , 即使去打工也不 该让她去浙江小老板的工厂 … … 一吹 ,俺眼睛就流了泪 ,瞎屁了 ,俺这是老了 ,不中用了 ,“迎风 流泪 ,撒尿滴鞋”,这不是人老了吗? 俺暗忖自己才四十出头 ,不该 老 ,也不能老 。有傻三这样的儿 , 俺就不敢老 。俺的儿今年才十 五 , 正常的十五岁的男孩该出去打工了 ,可傻儿不仅打不了工 ,一 天三餐还得俺伺候呢 。俺窝在村里没出去说是为了傻儿 ,其实俺 也怕到城里去 ,那里是自己的伤心地 ,俺被城市这只狗狠狠地咬过 两口 , 第 一 口 是 儿 子 在 城 里 傻 的 , 这 第 二 口 是 老 婆 枣 是 在 城 里 丢的。 傻儿小名叫宝柱 ,生下来时并不傻 。记得宝柱十岁那年的春 天 ,南京城多雨 ,到处生着霉 ,霉斑如霜似的从被褥爬上墙壁和低 矮出租房的房梁 。宝柱发高烧就在那个绵长潮湿的夜里 。宝柱发 生抽搐时 ,雨水已经漫进了小屋门槛 ,俺和枣抱着宝柱 ,打着一柄 黑伞在七扭八拐的雨巷里行走 ,如爬行的龟。 那时 ,俺和枣打工没挣到钱 ,不敢去大医院 ,只能带宝柱在工 棚区一家小诊所打吊水 ,打了三天不见退烧 ,还抽抽了 。这时浙江 小老板来了 ,看到这 ― 切就骂俺 :“ 你猪头三呀! 小孩这样要死的 哟!”说着抱着昏迷的宝柱上了自己的车 ,枣抹着泪花一扭屁股也 上了他的车 ,还随手关了车门。 俺那天看到他俩仿佛一家人似的 , 自己却成了局外人 ,被扔在 车子的一股蓝色的长屁里 ,呛得大声地咳着 。俺知道枣不是** 次上小老板的车了 ,她开车门的动作娴熟 ,比她跳花鼓灯的舞步还 轻盈。 不管怎样 ,只要能救宝柱就好 。三天后 ,宝柱命保住了 ,却落 了半痴半傻。 俺记得自己抱着傻儿回到出租房后 ,把宝柱放在床上 ,就绝望 地蹲在地上 ,用双手抽自己的耳光 ,抽了两下不解恨 ,就又狠狠地 抽起来 。当时枣抱着俺的手臂流着泪说 :“他大 ,你别这样! ” 想想五年前自己狼狈的样子 ,也真可笑 ,不经意间自嘲地摇了 摇头 。看看村口 , 俺要寻自己的傻儿宝柱回家 , 俺就剩下这傻儿 了 。虽然他有点傻 ,可再傻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 村口没有了那两棵老桂花树守着 ,村口就不能叫村口了。 村口两棵老桂花树有年头了 ,少说也经历了两三百年的光景 , 却被村主任洪武卖给城里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了 ,两棵老树被移到 城里的**别墅小区当门楼子去了 。俺想 ,秋天里老桂花树也会 在那里飘香十里吗? 谁也不知道。 洪武说那两棵桂花树只卖了十万块 ,并用这钱修了村里三尺 宽的户户通水泥路 。村里人私下里都传说开发商给的是六十万 , 其余的钱让洪武给贪了 。村里如今只剩下老头老太、孩子妇女 ,谁 也不敢去找洪武理论 ,就鼓捣俺去问询 。俺觉得洪武不可能去干 这没良心的事 ,就冒充大头鬼去了村主任家 。俺想自己和洪武是 打小一起拜在形意门下练武术的师兄弟 ,在门中自己还算是兄 ,没 想到“士别三日 , 当刮目相看”了 。那天 ,洪武在院里刚练完一趟 拳 ,全身热腾腾升着热气 ,仿佛刚洗过桑拿 ,洪武一仰头 ,喝着一瓷 杯苦茶 ,他听完俺的嗫嚅后一掌拍在桌子上山响 , 骂道 :“ 狗日的 , 两棵朽树 ,人家给十万还嫌少? 六十万? 你以为这树是你家枣 ,能 卖那么多钱呀?”说完一挤身一抬手就把俺扔到门外头了 。洪武老 婆冲出门 ,叉个腰指着俺的鼻子骂了句“活该”。 俺爬起来跛着脚向家走 ,走了半天才想起来洪武使的是形意 拳里第五式—狸猫上树 。俺也想起来了 ,破此招要用“ 熊出洞 ” 那一招 。说来也晚了 ,活该倒霉 , 惹了这事 ,还让人家当众揭了伤 疤 ,如当头浇了一壶尿 ,臊臊臭臭的 ,让村人笑话了。 过了几天 ,俺想了想 ,还是请镇上几位有头有脸的人和形意门 中兄弟 ,在镇上酒店摆了一桌酒 。俺赔着笑捧着酒来到师弟村主 任面前 ,赔个不是 。洪武只是划拳喝酒 ,好像没看见俺一样 , 吆三 喝四 ,俺就只好一杯杯地“先干为敬”,后来就醉倒在桌下 。洪武他 们好像也喝好了 ,拥着一伙酒友出了门 。俺跌跌撞撞地追过来 ,挽 着洪武的手臂说 :“ 村主任大兄弟 ,俺没有 … … 真没有卖枣。”洪武 转过胖脸 ,小眼里流出一缕充满酒意的光 ,说了话 :“ 没卖就好 ,卖 了老子就抓你送到县里法办你狗日的!”说完一甩手 ,像扔掉一块 脏抹布 ,扬长而去 。俺恨不能喊他一声爷 ,只要洪武能当众说枣不 是俺刘淮北卖了的 ,俺给洪武跪下都行。 村口没有了树 ,也少了一个大伙喝茶拉呱的地方 ,更让傻儿没 有了玩耍的地儿 。傻儿宝柱也够可怜的 ,没有玩伴 ,谁愿意和傻子 在一起玩呢? 傻儿不会说个完整话 ,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 , 比如说 “ 饿了要吃饭”,他就说“香 ,香香”,“冷了”他就说“焐 ,焐焐”,听他的 话比听威虎山土匪黑话或波斯语还难懂。有两棵桂花树时 ,傻儿会 爬到树上朝大路上看 ,哑哑大叫 :“啰 ,啰啰!”如一只怪鸟在聒噪。 没有树爬 ,傻儿就会去淮河游水的 。他游水没有人教 ,谁会去 教傻子游水呢? 不过 ,傻儿有特殊本领 ,游水他无师自通 ,下水就 会了 。说来奇了 ,他在水里不沉 ,仿佛是一根木头漂在浪里 ,还会 常常在浪上睡着。按说俺不该不放心傻儿游水 ,但傻儿有病 :只要下 雨打雷天 ,他就会抽搐 ,就会有危险 ,谁能保证天不下雨不打雷呢? 俺的目光寻向远处 ,淮水之上落日熔金 ,一片一片金箔一层一 层地跳动 ,夕阳正红 … … 这时从村头的小红瓦房传来一段沙哑的说书声 : 霸王恃英勇 , 困垓下 ,怨苍穹 , 帐下含泪别美人 , 实可叹叱 咤风云 一代英雄 … … 俺知道瘫子葛小六又在练习唱大鼓书了 ,他有个梦想 :冬闲唱 大鼓给家里挣点钱 。但他唱得真是让人不忍心去听 ,杀猪的嚎叫 声也比他唱得好听。 葛小六是俺们门里的大师兄 ,没瘫时 ,他的形意拳在方圆百里 的淮南之地是有名头的 。可惜 , 他折了 ,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 来 ,被城市那条狗咬残疾了。 洪武向葛小六那里走去 ,每天 ,他都会去把葛小六背进背出 , 他不背 ,俺就去背 。葛小六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叫妞儿 ,背不动她瘫 了的大大。 二 、子 俺得赶快回家去 ,告诉俺的大大 ,俺在水里发现了什么 ,这是 个天大的秘密。 但俺得先爬上岸去 ,上岸就得爬上这个陡坡 ,这个坡比村主任 家的院墙还光滑高大 ,真难爬。 俺下水往常都是从浅水区下去的 ,走到深水区时 ,水就会扑向 俺 ,把俺托起来 ,俺那会就会欢乐得如鸭子般嘎嘎地叫。 今天下的水不是淮河 ,不过也是淮河的汊儿 ,应该也属于淮河 吧 。俺闹不清楚 ,俺不是个傻子吗? 他们都认为俺是傻子 ,俺是傻 子吗? 俺不知道 ,问俺大大 ,他肯定说不是 ,但村里人都说俺是傻 子 ,是就是吧 ,反正我每天吃六大碗饭、六个馍 ,比他们都能吃 。只 是俺有时说不清楚话语 ,别人听不明俺说的一些事理罢了 。俺就 信一点—每个人都会傻一 次 ,太精明有什么好哩? 俺一直希望 自己能永远傻下去。 俺今天下的水塘 ,听人说是老淮河故道上的一个水塘 , 叫蛤蟆 塘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俺哪里知道! 俺可不去管这些事理 ,它爱 叫啥就叫啥! 俺可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是被村主任的儿子大杰子一 伙人 押到这里的。 整个事情好像是这样起的头 : 中午头上 ,俺溜出门 。大大在睡 觉 ,他每天中午吃完饭、喝完酒 ,都要睡上一觉的 ,搞得和村主任一 样 。他不睡上一觉好像不行 ,不睡 ,他下午盘泥就会没劲头 ,盘泥 是个体力活 。为吗盘泥呢? 是为了捏泥泥狗呀 。为吗捏泥泥狗 呢? 是为了卖钱活人 ,俺大说俺家六代都是捏泥泥狗的 。不说这 个了 ,俺会越说越乱 ,还是从俺出门到了村口说起吧 。村口那两棵 大树不是让村主任卖到城里去了吗? 没有了树 ,俺就没有玩伴了。 先前俺站在树上可以看到远处那座土桥 ,土桥连接着去县城的公 路 ,那条路上奔跑着很多好看的汽车 , 当然没有南京城里的车多、 车好看 ,那路上的汽车只有又脏又破的四轮和三轮的柴油车 。可 俺还是要看那条路 ,总想俺娘会打那条路上乘车回来 ,但她依旧没有 音讯。他们说俺娘心硬 ,俺不这么看 ,俺娘*后和俺分手时 ,流着泪 抱着俺唱了一夜的歌 ,那歌好听 ,后来才知道娘是唱花鼓灯的。 娘没有回来看俺 ,也没有按她*后走时说的话来做 ,那时她说 过两年挣了钱就带俺看病的 。俺的病 ,俺看是不好治了 ,一到下雨 打雷天就会犯 ,俺也不愿那样 ,但能由得俺吗? 记得俺在南京生病 时就是下雨打雷天。 俺说的话别人听不懂 ,俺的话鸟懂、虫懂、鱼懂、虾懂、树懂 ,唯 独人不懂 ,人真是笨呀。 当然 ,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 ,好像妞儿能听得懂 。有一次俺站 在树上和一只南飞的乌鸦说话 ,妞儿就一直看着俺 。俺对乌鸦说 : “ 你到南方去看看俺娘可好?”乌鸦说 :“俺不认识你娘呀。”俺说她 叫枣 ,乌鸦问枣长得啥样 ,俺说俊着呢 ,说完就领着它回家去看俺 娘的照片 。妞儿也跟着 。路上 ,村里人看到几只乌鸦跟着俺飞 ,就 说 :“这孩子邪气!”唯有妞儿说俺是懂鸟语的人 。村里人就说妞儿 八成也是要变成傻子了。 俺又扯远了 ,还是说说俺怎么没有去淮河游水 ,却到这蛤蟆塘 的事儿。 好像俺刚到村口 ,就遇到了大杰子他们一 伙 。大杰子也就大 俺几岁吧 ,但长得壮 ,大头大脸的 ,粗脖子上挂着一个黄灿灿的狗 链子 ,两只大眼上配着粗黑眉毛 ,一见到他俺就想到门神画儿 。一 见到他 ,俺就小腿不听使唤 ,就想抽抽打抖抖 。也不知为啥 ,俺就 想躲他 ,但他今儿个好像专门来找俺一样 ,堵着路不让俺走。 “ 三傻子 ,你过来!”大杰子叼着烟向俺挥了一下手 ,俺只得怯 怯地走到他身边 ,把头低着 ,准备跪下来让他骑俺 。以前 ,他们一 伙人总是要把俺当马骑的 ,这次却没有。 “ 傻子 ,都说你水性好 ,是吧? ” “ 呵 ,呵呵!”俺支吾 ,俺腿抖了 ,又有点尿急。 “ 呵呵你娘的蛋 ,你个傻子 ,你今儿个帮俺干件事 ,下塘里给俺 摸一只表。”说着他把手腕上金灿灿的手表在俺眼前一亮 ,“就这样 的表 ,只是比这表小一号 ,摸上来 ,奖你一包方便面! ” 然后 ,俺就被他们一 伙人连推带搡地拽到这里 。俺走着走着 就觉得 左 腿 裤 管 里 一 股 热 流 沿 腿 流 下 来 , 好 像 一 条 蛇 蹿 了 下 来—俺尿了 。他们不知道 ,他们知道又能咋样? 俺尿的是自己的 裤子 ,只是别让俺大大知道 ,他会瞪大牛眼 ,失望地叹息 :这可家败 了。这是他的口头禅 ,天天挂在嘴上念叨 ,不像妞儿的大大天天唱大 鼓 ,好听。所以村主任骂俺大 :“你家家败就是你念叨出来的!” 俺又说岔了 ,还是说下蛤蟆塘的事 。我们来到这里时 ,村庄都 沉浸在午睡的秋阳下 ,风把大杨树叶不紧不慢地吹着 ,大叶杨就有 起水哗哗的声响 。秋阳就晃悠悠地从杨树叶间隙里漏下来 ,如破 网的投影 。此时 ,除了猪狗叫声之外 ,还有就是妞儿的大大葛小六 唱大鼓词 ,鼓词听不清 ,鼓声咚咚咚地响 ,他也不觉得累 ,俺大大要 是真的学他就好了 。俺还得把话头说回来 ,我们来的地点是水塘 边 ,或者是深潭边上 ,这里曾是打北朝东去的古淮河道 , 几十里河 道早都干涸了 ,唯有这里汪着一塘水 ,或者是一潭水 ,听说这里曾 是古渡口 。俺不管这些。 大杰子又给俺看了看他那只表 :“ 记住了 ,就是这样的。”说完 他们就在秋蝉的哀鸣中把俺从高坡上推到水里 。在落下时 ,俺看 到天空湛蓝 , 飞过几只鸟 ,不过那些鸟不是乌鸦 ,会是什么鸟呢? 俺还没有看清楚 ,就被水覆盖了 ,好像还有许多树叶在纷乱飘下 来 ,瓦片一样纷坠而下。 这里的水和淮河水不一样 。淮河水湍急 ,水是暖的 ,水表的水 温与水底的水温差别不大 。可这里的水是死寂的 ,水温越往下越 低 ,是刺骨的那种寒 。俺有点害怕了 ,在淮河里俺睁开眼可以看到 水里的黄沙和鱼群 ,可这里水是一片黑暗 ,头顶上的水是近乎黑色 的蓝 。当俺潜到古桂树那个深度时 ,耳朵就有了鸣响 ,心跳就加快 了 。俺游了一 圈 ,但见这里好像是漏斗状的 ,上面是一个小圆 ,下 面却有两个晒麦场大 ,只是没见到什么手表 ,俺不知道大杰子把手 表扔到这里干什么 。俺刚把头浮上水面 ,想透口气 ,大杰子他们站 在坡上就冲俺嚷 :“傻子 ,找到了没有?”俺说 :“砂 ,砂砂砂。”大杰子 一伙人就朝俺扔土块 ,让俺再潜下塘去找 。俺是傻子 ,在村里被人 撵、被人扔土块是常事 ,俺躲着就是。 俺只得又一次潜到水底 ,心里比前一次少了一些恐惧。 俺发现下面的水是墨绿色的 ,再往下就有了茂盛的水草 。俺 终于潜到了水底 ,水底是麦场大小的淤泥窝子 ,窝子的东侧有一股 泉眼 ,汩汩地向上冒着泉水 。那里的水是温温的 ,水珠一 串串一 串 串地冒出一人高才破灭 ,真的好看极了 。俺想不通这水里咋会冒 水的 ,这水是打哪里来的呢? 是小孤山的水 ,还是打淮河主干流出 来的? 俺要是告诉大大这里水里冒水泡的事 ,大大肯定不会信的。 如果大大信了 ,他告诉村里人 ,他们八成不会信 ,信不信随他们吧。 只有妞儿会信的 ,俺想。 这里一片安宁 ,俺仿佛重新回到娘的肚子里了 ,觉得很安详。 俺开始在淤泥里摸表 ,摸着摸着 ,就被淤泥中藏着的什么东西猛地 撞击了一下 。那是一个从淤泥里猛地移动的黑乎乎的大家伙 ,有 点像突然移动的黑漆大棺材 ,又有点像黑色的野山猪 ,吓得俺赶紧 向上游 ,这八成就是村里人传说的水鬼吧 。俺四肢拼命地向上乱 划 ,仿佛是逃命的蜘蛛或壁虎 ,在水中击起许多水花儿 , 比水底泉 眼冒出来的还要多、还要大 ,只是停留一下 ,就都破碎在水中。 在向上划水的过程中 ,俺真真切切听到了葛小六的鼓词传来 : 西楚霸王项羽掀帘出帐 ,信马由缰而行 , 四周围暗沉沉 一 片 ,俱是汉军营垒 … … 虽然俺是傻子 ,但傻子也知道害怕的 ,因为傻子也该是个人 , 是人都该有害怕或者欢喜 。俺现在没有欢喜 ,只有害怕 ,俺是撞上 水鬼了。 直到后��才知道不是什么水鬼 ,是什么 ,俺这会儿真不知道。 三、父 俺在淮河大堤上举目望去 ,淮河波光粼粼 ,如一条大鱼在享受 着夕照 。水声不大 ,深秋的水道渐渐地消瘦下来 ,好似得了消食病 的人见天地瘦下来 。两岸稀疏站立的水柳和间生的杨树在秋风的 虐待下 ,落下无奈的叶子和沉沉的心思。 新渡口的台阶上 ,只有几个妇人携着孩子在洗衣洗菜 ,水面却 没有孩子们戏水打闹声 。俺走近那些妇人问 :“ 可看见俺家宝柱 了?”妇女们不是摆手就是摇头。 秋风踏浪而来 ,吹得俺的秃头凉飕飕的 。摸摸头 ,暗骂自己是 傻?一个 ,都入秋了 ,还剃个秃头 ,被风一吹 ,俺心里就有点紧张 : 这个死孩子又跑到哪儿疯野去了? 俺知道自己的傻儿子不会被淹 后记 杨雄在《法言.吾子》一文中说,“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写小说在有些人眼里,算是“雕虫小技”,我不是“大丈夫” 倒是死心的喜欢操持此道。还胡扯了一句“雕虫非小技,壮夫当为之”,复用墨书写在宣纸上,记得我去省城作协工作时,临别前,我把它赠予同道安徽铜都小说家朱斌峰君作了个纪念,以此做共勉。 写小说肯定不是小技,我是这么看, 小说发展在中西方文学史上已有上千年了,有多少智慧超群者在这条道上下踄跋,留下了长城般的煌煌 巨著和参天大树般的经典作品,它们的精神内涵和美学价值似阳光如泉水样滋润着人们心灵,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有色彩、有意义、 有趣味、有希望、有企盼....如果不看小说可以 吗?我说那么你的生活一定是混浊的、单调的、乏味的、僵硬的.... 写小说是份苦差。写成小说难,写个好小说难,写出有新意的小说难,写出超越他人的作品更难。 难在你文本内核的坚实度,思想的深邃度,技巧的成熟度,表现的新颖度上;难在你的故事、人物、气氛、意义、调性的独特性,排他性,新鲜性上;难在你文本语言的生动性,结构的严密性,逻辑的合理性和技术的特质性上。也就是说,你的作品主题是不是他人没有写到位的,题材是他人没有人写过的,你塑造的人物和他人写的人物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吗?你是否在复制别人的作品,你的故事和结构和他人的作品有雷同的地方吗?这些让你写来不轻松,不自信,很焦灼,但这必须要去甄别,要去区分, 要拉开与生活或新闻以及他人作品的距离,不然,你会被他们强大的惯性所裹挟,你会被那个看不见的黑洞所吞噬,你会被遮蔽,会消失。为此,我在写小说时,一直在告诫自己这些,警惕这些。 我的小说观点是:一是小说要说故事,又不是在说故事,小说只是说出个体的我对人生,社会,过去和当下、未来三个空间发生过,正在发 生和即将发生的事物与人内心之间的秘密和真相;二是小说来源生活,又不是生活全部的复印, 一定是来自作家对生活的哲学性思考后的故事表达:三是小说是假的,又是真的,这种真是作家对事物发展和人性变化认识后的一种曲折、艺术的呈现;四是小说是作家自我的,也是大众的,如果小说有一个读者在读,它就不再属于作家自己,所以作家创作时既要坚持自己主义,又要兼顾他人的阅读感受;五是小说是“小”的”,也是“大的”。它在万物里小如芥子或苔花,但它也是强大的——可以影响人的精神生活,触动人的灵魂,是的,它可以鼓动、鼓舞人们振奋,而去思索,而去爱憎,而去悲喜,而去行动,是的,关乎灵魂的事,再小的事都是大事。小说不小! 写小说之我有瘾,但爱上它就无法戒掉。这种瘾是蚀刻在自己颅骨里的花朵,它总是时时在骨缝里开放,让你欲罢不能,这是没有办法的孽缘,可能上辈子和它有什么没还完的债,今世要写出来抵债一般。卡夫卡也说过:只有写作是无助的,不存在于自身之中,它是乐趣和绝望。确实如此,写小说带给我完稿后的乐趣,也有夭折时悲伤和写不出来的绝望。我在我的文字里让一些人活,让一些人死,让一个世界喧嚣起来,有时我认为自己是造物之神,我是自己的世界里的上帝。 有时写小说,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里写到采“塞外雪莲”一般小心翼翼,“凡望见此花.默往探之则获。如指以相告,则缩入雪中,杳无 痕迹,即?雪求之,亦不获”或如东北汉采参,在赶山客“参把头”带领下翻山越岭,搜寻“参棒槌”,见之用红绳系上,防止其土遁。领我写小 说的“参把头”是潘小平先生和许春樵先生,他们一直指导我的创作,点出不足,纠正错误,我的《伏羊咩咩》就是潘小平先生改后,投稿《小说月报》发表的。当然,作家朱斌峰、余同友、李国彬、陈仓、韩新枝、周明全、李佳怡、徐坤、师力斌等也给予诸多指教。在此谢谢。 怎么把小说写好?我认为还是在“写”字上用笨力,当然,写之前要学会思考,其实 这大千世界有太多东西可供我们去写 ,博尔赫斯说:“诗就埋伏 在玫瑰色的街角,随时准备向我们扑来”。诗是如此,小说也应该如此。我想,随着自己事务性工作越来越少,我会更多的迎接小说的“扑来”。 我知道自己的小说写的还不够好,评论家谢有顺曾给“好小说“下过定义,即:好的小说,总是游走于纪实与虚构、微观与宏大之间,让自我意义、价值关怀、精神追问等,隐身于细节,经验、语言和结构之中,进而实现某种综合和平衡。而综合、平衡、杂糅、浑然,正是文学精神的核心。”我力图让自己的小说在今后创作中向这个目标靠近、融入,以达到渐变,蜕变。以故作家刘格说“小说是个人灵魂绝不妥协的结果”。“不妥协”是一个人的生命状态,“绝不妥协”应该是一个思想者的精神操守,为此,我愿意在这一条道上走下去,不管是“黑”,还是“白 ”。 数年前的秋天,我应田湘兄之约去贵州给中国公安作协的作家们上诗歌课时,有幸遇到谢有顺老师,我向他请教写作,他酒后写了一幅墨宝送给我,是“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望着这淋漓墨色,我想自己悟到小说应该怎么写了。 感谢看官,耽误你的宝贵时间读完这些浅显的文字 老生李云这厢拱手了,祝你六时吉祥 。 李云。 安徽省作协副主席 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