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者》
我骑着摩托车沿山路盘旋而上。
正是五月,黄刺玫漫山遍野,横扫其他植物,凭着气势竟跻身为山中一霸,几欲要把半条山路都吞噬掉。走着走着前面忽然就没有路了,嬉笑打闹的黄刺玫挡住了去路。在阳光下看上去,这些浅黄色的野花忽明忽暗,像一些鬼魅之眼睁开了又闭上了,忽然间又睁开了。发酵过的花香肥腻殷实,在山风中静静飘着,让人恍惚觉得前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等到摩托车碾过去,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花妖后面仍然只是一条寂静的山路。
在没有人的地方,树木、石���、山谷看上去都明艳异常,还有些凶猛,随时会扑面而来。
沿山路盘旋而上的时候,会看到这巨大的山体里镶嵌着贝壳类的海洋生物化石,还能在断崖上看到里面清晰的岩层,花岗岩、片麻岩、辉绿岩、石英岩、角闪岩,一层一层,如那些早已长眠的时间。曾经的海洋、鱼群和火山如今静静埋葬于这大山深处。在山中行走,常有沧海桑田之感忽然迎面袭来。
走着走着,路的前方猛地跳出一个半山坡,林中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现出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这是护林员住的房子。我一直骑到离木屋很近的地方才停住,熄灭油门,从摩托车上下来,顺便把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塑料饭盒摘下来。屋门口正蹲着的一个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发现他正给一只小狗挠痒痒。另外两只大狗躺在旁边晒太阳,它们过于安静了,已经不再像狗,好像已经过渡成了另外一种陌生的兽类。听到我的脚步声,它们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其中一只微微睁开眼瞟了我一眼,便又闭上了。那只小狗大概刚出生不久,巴掌大,正张开细嫩的四肢,露着肚皮,任凭主人给它挠痒痒。我站在他身后,咳了一声,说,这小狗是刚抱来的吧?以前没见过。
他还是没有回头,只背对着我说话,声音听起来嗡嗡的装满回音,刚生下没两天,是那对母子生的。说着他指了指那两只晒太阳的大狗。那两只狗看上去年龄个头都差不多,分不出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儿子,都纹丝不动地晒着太阳。
他继续摆弄那只小狗,我则继续站在他身后看他摆弄狗。深山里的光阴夹杂着虫鸣鸟叫和草木的清香,缓缓从我们身上踩过去,脚步迟缓犹疑,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木屋前的一块菜地是他自己开垦出来的,主要种土豆。土豆是山民们的主要食物,他们几乎顿顿不离土豆。一般来说,早晨是土豆小米稀饭,中午是烩土豆或焖土豆,晚上是土豆泥,拌上盐,再喷上一勺葱油。地头干裂的黄土里像牙齿一样长出了一排参差不齐的青菜,还有几棵剑拔弩张的大葱,各自在头顶举着一朵毛茸茸的大花,引来了一群蜜蜂。
此外便是无边无际的山林。这木屋和菜地像是从山林手里好不容易抢出来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夺回去。我看到木屋边上已经包了一圈瘦小的毛榛和栎树。山林是会自己走路的。有时候猛一回头,却发现它已经跟在你身后了。
四周山林如海,木屋如沉在井底,站在屋前就能听见阴森的山风在密林深处徘徊低吼,伴着红角鸮哀哀的叫声,一种长着两只大耳朵的鸟。不过当有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山林看起来忽然就璀璨极了。站在这半山腰上看下去,山林绚烂夺目,绿色的是油松和侧柏,白色的是山梨花或杏花,红色的是花楸或山杨,黄色的多半是黄刺玫。等到秋天的时候,黄刺玫的果实可以采来磨成面粉,做馒头或者是烙饼吃,有一种奇异的清甜。
蹲在地上的护林员终于站了起来,矮个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迷彩服,表情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又偷偷看了一眼我手中提的饭盒,目光缓缓驶到别处,说,过来了?我在这山里**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穿着这身旧迷彩服,眼睛一旦盯住什么就半天不动,像压路机一样死命在上面碾压。有时候,他分明已经不再看你了,但出于庞大的惯性,他一时还不能把自己的目光及时拖走,只好任由那些空心笨重的目光黏在你身上。因为一个人独自待久了,他的语言能力已经明显退化,经常要过半天才能找到下一句话,这使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残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