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华丽缘
(**血统)
一、祖父和祖母
“Long.Long Ago”——
“告诉我那故事,往日里我*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中有一篇杰作叫《金锁记》,女主人公曹七巧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毁杀了女儿长安的爱情,破灭了她“星光下的乱梦”。这时,一阵优美而忧伤的口琴声吹到长安的心海,“Long,Long Ago”……转眼间,爱情就恍若隔世,变为许久许久以前了……
如今,张爱玲已仙逝。她的传奇小说,她的传奇生涯,是一个个许久许久以前的故事,是一个个有着悠长悠长回味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传奇,是苍凉,当然也有欢爱。
张爱玲的传奇不是从她写小说开始的,也不是从她出生开始的。张爱玲的传奇开始于晚清的乱世,开始于一段婚姻佳话。
春天有温腻的细雨,也肯定有艳丽的阳光。那该是1888年4月的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四十一岁的张佩纶应命来到李鸿章的签押房。作为李都署内协��文书,当他像往常一样信步走入房内时,却不意间看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标致美人,那是李大人的爱女李菊耦,且在不意间他还看到了李菊耦刚刚写就的两首吟中法基隆之战的七律: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焚车我自宽房琯,乘璋谁叫使狄山;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痛哭陈辞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张佩纶看得心惊肉跳,因为他正是诗中所咏的中法之战的参与者,且是基隆之战失败的主要责任人。当他红着脸从签押房退出之后,还沉溺在这些悱恻动容的诗句和平和有据的议论中。诗思如波跳荡,美人如影闪灭,往事如烟飘来。
张佩纶生于1847年,字幼樵,原籍河北丰润。早年生活贫寒,但刻苦好学,才华过人。他二十三岁中举人,二十四岁登进士,授编修充国史馆协修官。光绪元年(1875年),二十八岁的张佩纶夺得朝廷大考一等**名,升翰林院侍讲,任日讲起居注官。因大胆议谏朝政,声名渐响。1882年又升为侍讲学士及都察院侍讲署左副都史,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张佩纶青云直上,官职渐高,生活却十分清贫,平常只能用白粥果腹。当他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后,洪钧前来登门道喜,他却无钱无米待客,只好叫仆人去典当了自己的棉袍以办酒席,其寒苦可想而知。想到自己身为高官而穷困至此,而那些京中侍尚、外省督抚仗着心黑胆大头尖手长,一个个富得流油,心中十分有气,于是他把所知贪官污吏上折禀报,毁掉了无数乌纱帽。由于此举深得慈禧太后赏识,他也成了朝廷红人。当时与张佩纶有同好的,还有张之洞、陈宝琛、宝廷等人。他们设有一个“谏草堂”,常聚在一起议论时政。因大肆抨击朝野恶习、弹劾污吏贪官,在当时被称为“清流党”。《清朝野史大观》中提到张佩纶和他的朋友们时说:“号日清流……弹击不避权贵,白简朝入,巩带夕褫,举国为之震竦……”可见当时影响。而才学过人、仪表清俊的张佩纶更是气度非凡,倜傥风流,“丰润喜著竹布衫,士大夫争效之”。当时的美国大使杨约翰曾对人说,“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习气者唯佩纶一人”,评价颇高。“但祖父与‘清流党人’的勇于直言,到底得罪了很多人。埋下了他日后被罢官的祸根。”百余年后他的孙子这样议论说。
1884年,中法战争打响了。张佩纶力主对法宣战,他慷慨陈词,博得重用,以三品钦差大臣会办海疆大臣的身份派往福建督军。据说李鸿章极力促成此事。在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1797年至1854年,字雨樵)就任安徽巡察使期间,李鸿章在安徽办过团练(1853年),“与印塘曾共患难”。李鸿章很赏识这位故旧之子的文采,见他常有关于国防军事的高见,以为他能文能武,想借此机会培植他的实力,以为来日北洋大臣的人选。离京赴海边前,张佩纶满怀英雄豪情和感恩之情,去向慈禧太后告别。慈禧大大夸奖了他一番,并寄予厚望。随后,他取道上海前往福建,“中外人士仰望丰采”,一路十分风光。“以词臣而任军机”的张佩纶,这年三十七岁,正是踌躇满志,大展鸿图的时期。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正像李菊耦诗中所评那样,张佩纶一介书生,并无从戎经验,不会打仗,不善纳地方官的意见,兵器又陈旧,很快就失败了。他不仅打了败仗,而且还有临阵脱逃之罪,于是遭到全国上下一片谴责。朝廷也大怒,把他革职流放到张家口边地。
流放期间,他以读书著述打发时光。元配早在1879年去世,继室又于1886年病逝于北京,他成了孤家寡人。
1888年的4月,是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华美的春天。在李鸿章的努力下,这个流囚回到了津门,成为李鸿章幕下掌管重要文件的文书。于是很快就有了本节开头所叙的结识李鸿章千金的一幕。虽然张佩纶的子孙后代都不认为那两首七律为李菊耦的手笔,但在张佩纶重返天津不到半月的时间里,李鸿章就把女儿许配给大她近二十岁的张佩纶却是事实,且成为了晚清的一段**的佳话。
佳话之佳在于,张佩纶才华奇绝却命运大起大落,李菊耦年轻貌美且为**闺秀,李鸿章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把她许配给年过四十的流犯,是充分赏识张佩纶的才干,并相信他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
佳话之佳还在于,当年张佩纶年轻气盛时曾弹劾过父亲的故交李鸿章,李鸿章却不计前嫌,不仅收落难的张佩纶于帐下,而且还许女儿的终身于他,足见其爱才心切,风度大气。
佳话之佳还因近人曾朴的长篇小说《孽海花》的推波助澜,他在小说中把庄仑樵(即张佩纶)、威毅伯(即李鸿章)及女公子的故事大大渲染了一番。如何不意撞见、如何读诗有知音之感、威毅伯如何暗示、庄仑樵如何及时请人说媒、小姐如何暗喜、夫人如何反对,以及二人婚后的幸福生活等等,写得十分别致有趣。
1895年,张佩纶携妻迁居南京,从此告别了官宦生活。本来,在李鸿章手下,张佩纶并非没有复出的念头。但他“干预公事,屡招物议”。1894年8月就被参过一本。朝廷因他“发遣释回后又在李鸿章署中以干预公事屡招物议属实,不安本分”,“著李鸿章即行驱令回籍毋许逗留”。他的原籍本在河北,但李鸿章设法让他们去了南京,并给了一份丰厚的馈赠。张佩纶夫妇在南京买了一所巨宅,是康熙年间一个有功老臣的旧宅。民国时期,那幢房子曾做过国民政府的立法院,30年代毁于战火。
南京生活期间,张佩纶对社会政务极少关心,甚至“断不置喙”,他深知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又回归到自得其乐的书生生活。他和李菊耦夫唱妇随、诗酒应和,其乐融融。他们的书房叫“兰骈馆”,也缘自一段故事。二人结婚后,喜诗词的李菊耦拿出珍藏的宋拓兰亭,张佩纶惊奇不已,因他也有一份兰亭,“兰骈馆”即因之而来。从他们的日记中可见,有梦中得诗的快乐,有精心赏茶的雅趣。他们合写过一本食谱,也合著了一本武侠小说,自费印刷。张佩纶一生还有一些著述,如《管子学》二十四卷、《涧于集——奏议》八卷、《涧于草堂文集》三卷、《涧于日记》十四卷、诗四卷,为他的才学功业留下了真实记录。
但没几年光景,夫妻先后辞世。1903年,五十六岁的张佩纶以肝疾而逝。四年前他返老家河北祭祖时曾购地拟为百年之用,但在临死前对后人说:“死即埋我于此(指南京——笔者注)。余以战败罪人辱家声,无面目复入祖宗邱垄地。”九年后,他的妻子也病逝于上海。
他们留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张志沂(廷重),女儿张茂渊。
二、父亲和母亲
张佩纶与李菊耦的婚恋是很有些浪漫色彩的,他们的佳话被文人名士们编得有声有色,年复一年地传扬着。但是,他们子女的情感生活刚好翻了个儿,儿子并不安生,并不专情,一娶再娶;女儿一直单身,长期过着独居的生活,年老方嫁。
张廷重生于晚清,但他从少年起就成为民国的国民了。1915年,他成了家,娶的也是**望族的千金小姐。妻子黄素琼(后来改名逸梵,英文名Y.vonne)是清末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黄翼升的孙女、广西盐法道黄宗炎与小妾所生的女儿。黄逸梵的家是明朝时由广东搬到湖南来的,她的生母就是湖南长沙附近的农家女出身。黄逸梵出生时,生父已死于广西任上,大太太非常担心,如果这个姨太太生个女儿,黄家的香火就断了。黄逸梵落地时,大太太一听说是个女的,顿时气昏在地。佣人一阵慌乱,又听产婆在屋里说:“不要慌,里头还有一个!”接着生下来的,是一个男孩,后来给他取名叫黄定柱。他们姐弟是双胞胎,出生不久生母就去世了,由大太太抚养成人。长大了的黄逸梵身段窈窕、深目高鼻,眉清目秀,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当她与张廷重结婚时,两人都才十九岁。
张廷重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叫志潜,乃张佩纶与元配所生,大张廷重十七岁。他主持着日常家务,张廷重兄妹也受着他的管束。这时全家都居住在上海。1916年张廷重的生母过世后,他就想与兄长分开过日子。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后来,托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长的堂伯父张志潭的引介,他在天津津浦铁路局谋了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位,于是借机分了家。1922年,张廷重夫妇由上海搬到天津,这时他们已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和一岁的儿子,女儿小名叫小煐,儿子小名叫小魁,学名子静。同去天津的,还有张茂渊,这年她二十一岁。
去天津的那年,“我父母二十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盛。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佣人,姊姊和我都还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张廷重很有些遗少派头,排场大,开销大,好玩乐,花天酒地。他是20年代初极少拥有私人小汽车的车主之一,配有专门的司机,他自己也好驱车玩乐,四处招摇。也许是因为分家前受的拘束太多太久了,一旦分家,另立门户,可以自由支配钱财时,就如脱缰的野马,管不住自己,恣意放浪。赌博、抽大烟、嫖妓、养姨太太,不一而足。一个典型的浪荡公子、洋场阔少。
“从前的男人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何况是张廷重这样的遗少。出身豪门**的人大都带些“皇”气,如果朝代中兴,**大户的子弟中既有纨袴膏粱,亦有奋发向上者。如果朝代衰落,他们大都拼命玩乐,仿佛等不及似的。死啃老本,坐吃山空,狂嫖滥赌,在醇酒妇人中麻醉一生。尤其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后王朝的*后一代遗少们,他们是彻底垮掉的一代,无可救药的一代。在那个年代,遗少几乎是“恶少”的同义语。张廷重即是这样一个典型。他的一生,除了在天津铁路局有几天短暂的“上班”生活外,全部花在了玩乐上。在车轮的疯狂飞旋中,在咸肉庄的淫逸糜烂气息中,在鸦片烟雾的徐徐袅绕中,消磨了一生。家业**天败落,生命之光也**天耗尽。
黄逸梵虽然也出身于传统世家,却是一个新派女性。林译浪漫小说、五四时代风潮对她的人格有着很大的影响。她虽也是缠过脚的(因脚小常买不到合适的鞋,只好订做),但思想却较解放。她“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从清朝走到了民国,走向了现代。
黄逸梵“总是说湖南人*勇敢”,虽然她结婚的时候还没有听说过“娜拉”,没有见过“子君”式的新女性,虽然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嫁给了一个浪荡公子,但她对丈夫的不负责任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她的姑子张茂渊也站在她一边。夫妻生活虽不和谐,但姑嫂二人却亲如姐妹。然而,无论她俩的言行态度如何清坚决绝,却丝毫改变不了张廷重的浪荡生活方式。在20年代初,在面对一个负心男人的时候,她也称得上是一个勇敢的女性。她生活在传统观念依然强大而现代意识只是零星闪现的夹缝时代,她所奋斗的未必是人们都理解的,她所憎恶的却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她渴望独立自由欢爱甜美的生活,却被迫拥有着一个无爱的家庭。一个女人嫁给了她不爱的男人,一辈子都是不幸的,更何况她是个新女性,她内心的痛苦比那些顺从接受人间性别不平等的旧式女人强烈得多。
身为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的母亲,黄逸梵的天津生活是不快乐的。
三、诞生
小烘焕出生于1920年初秋。秋天总给人净朗怡人的感觉,但这一年的9月30日(农历八月十九日)也许是阴沉沉、懒洋洋、毫无生气的,不然她何以一开始以笔写人论世时就带着绛色的沉哀呢?她的出生地是上海。麦根路(今泰安路)与麦得赫斯脱路(今泰兴路)转角处一座清末民初式样的洋房,有二十多个房间,后院还有一排**佣人居住的房子。这是当年李鸿章给烘煐祖母的陪嫁之一。祖母在世时,二伯父、父亲和姑姑都住在这里。小煐煐在这里长到了两岁,但这里的一切她毫无记忆。但她成年后却津津乐道于满岁时“抓周”的情形。当然,这是后来听大人说的。
她,后来成为一代才女的煐煐,“抓周”的时候,面对漆盘里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东西,径直抓起的是一个亮闪闪的金锭。虽然人人都爱财,人人都离不开钱,但父母长辈总是希望子女有出息。而对古中国人来说,“有出息”是读书上进的同义语,“抓周”虽是游戏,也寄托着成年人的期望,他们总希望小婴孩抓的是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小煐煐这一抓,似乎是俗不可耐,令全家骇然。然而,“抓周”的当事人多年后却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俗”,她说她喜欢钱,是因为基本上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钱的坏处,只知钱的好处。她直言自己是个“拜金主义者”:
但是无论如何,从小似乎我就很喜欢钱。我母亲非常诧异地发现这一层,一来就摇头道:“他们这一代的人……”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面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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