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艳遇
裘山山
十年前,有个年轻姑娘只身一人去了西藏,她在西藏跑了近三个月,几乎看遍了所有的高原美景,但离开西藏时,却带着一丝遗憾。因为藏在她心底的一个愿望没能实现。那就是,与一个西藏军人相遇,然后相爱,再然后,嫁给他。
不知是否因为出身在军人家庭,她从小就有很浓的军人情结,曾经有过一次当兵的机会,错过了,于是退一步想,那就嫁给军人做军嫂吧。身边的女友知道后跟她开玩笑说,我们这个小地方可实现不了你的理想,你要嫁,就到西藏去找一个吧。她马上说,去就去,你们以为我不敢吗?
她就真的一个人进藏了。
西藏归来,见她仍是只身一人,家人和朋友都劝她不要再固执了,要实现那样的理想,不是有点儿搞笑吗? 再说年龄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吧。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于是三年后,2000年的春天,她又一个人进藏了。
也许是感动了月下老? 在拉萨车站,她遇见了一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是个中尉。他们上了同一趟车,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路上,她打开窗户想看风景,中尉不让她开,她赌气非要开。两个人就打起了拉锯战,几个回合之后,她妥协了,因为她开始头疼了,难受得不行。中尉说,看看,这就是你不听话的结果。这是西藏,不是你们老家,春天的风不能吹,你肯定是感冒了。她没力气还嘴了。中尉就拿药给她吃,拿水给她喝,还让她穿暖和了蒙上脑袋睡觉,一路上照顾着她。
他们就这么熟悉了。或者说,就这么遇上了。她30岁,他27岁。
到了县城,中尉还要继续往下走,直到边境,他们就分手了。分手时,彼此感到了不舍,于是互留了姓名和电话,表示要继续联系。
可是,当她回到内地,想与他联系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无数次地给他打电话,却一次也没打通过。因为他留的是部队电话,首先接通军线总机就很不容易,再转接到他所在的部队,再转接到他所在的连队,实在是关山重重啊。在尝试过若干次后,她终于放弃了。
而他,一次也没给她打过电话。虽然为了等他的电话,她从此没再换过手机号,而且**24小时开着。但她的手机也从来没响起过来自高原的铃声。
一晃又是三年。这三年,也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有小伙子求爱,可她始终是单身一人。她还在等。她不甘心。
三年后的四月一日这天,她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清脆,来自高原。她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怎么不记得?他说,我也忘不了你。她问,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电话?他说,我没法给你打电话。今天我们部队的光缆终于开通了,终于可以直拨长途电话了,我**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她不说话了。他问,这几年你想过我吗?她答,经常想。他问,那你喜欢我吗?她答,三年前就喜欢了。他问,那可以嫁给我吗?她笑了,半开玩笑地说,可以啊,你到这里来嘛。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的,你给我四天时间,四月五日,我准时到。
她把他的话告诉了女友,女友说,你别忘了今天是愚人节! 他肯定在逗你呢。他在西藏边防,多远啊,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跑到这里来?再说,你们三年没见了啊。她—想,也是。但隐约的,还是在期待。
四月五日这天,铃声再次晌起。他在电话里说,我在车站,你过来接我吧。她去了,见到了这个三年前在西藏偶遇的男人。她说,你真的来啦?我朋友说那天是愚人节,还担心你是开玩笑呢。他说,我们解放军不过愚人节。
她就把他带回了家。家人和朋友都大吃一惊,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吗?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在千里之外戍守边关的人吗?她说,他说话算话,我也要说话算话。
*后父亲发了话。父亲说,当兵的,我看可以。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
他30岁,她33岁。
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不看好这路上撞到的婚姻。但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这种幸福一直延续到四年后的今天。
今天上午我在办公室见到了她。其实三年前我就见过她。那时我去她所在的小城作文学讲座,她来听课。课后她曾找过我,说想跟我聊聊自己的故事。可当时时间太紧了,我没能顾上。于是,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就推迟了三年才来到我身边。
当然,比之三年前,故事有了新的内容:他们有了一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婚后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孩子。为了怀上孩子,她专门跑到西藏探亲,一住一年。可还是没有。部队领导也替他们着急,让她丈夫回内地来住,一边养身体一边休假,一呆半年,还是没有。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虽然没影响彼此感情,多少有些遗憾。后来,丈夫因为身体不好,从西藏调回了内地,就调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的军分区。也许是因为心情放松了?也许是因为离开了高原?她忽然就怀上孩子。这一年,她已经35岁。
怀孕后她反应非常厉害,呕吐,浮肿,*后住进了医院,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不宜生孩子,有生命危险,*好尽快流产。但她舍不得,她说她丈夫太想要个孩子了,她一定要为他生一个。丈夫也劝她拿掉,她还是不肯。**天地熬,终于坚持到了孩子出生。幸运的是孩子非常健康,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但她却因此得了严重的产后综合征,住了大半年的医院。出院后也一直在家养病,无法上班,也出不了门,孩子都是姐姐帮她带的。直到*近才好一些。
她坐在我对面,浅浅地笑着,给我讲她这十年的经历,讲她的梦想,她的邂逅,她的他,还有,她的孩子。
她忽然说,今天就是我女儿一周岁的生日呢,就是今天,九月十七日。一想到这个我觉得很幸福。我现在*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的,守在一起过日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里有泪水。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福。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幸福,因为他们有那么美好的相遇,那么长久的等待,那么坚定的结合。
她急着去为女儿买礼物,我只好送她走。在电梯门口,当我与她道别时,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看的一出话剧,名字叫《艳遇》,讲的是现代人的办公室恋情以及婚外恋三角恋之类。看的时候我就想,这算什么艳遇呢?以后我一定要写个真正的艳遇。
没想到这个真正的艳遇,突然就出现了。
他们在世界*高处,*寒冷处,*寂寞处,有了一次温暖的美丽的刻骨铭心的相遇。这样的相遇,难道不该命名为艳遇吗?
我想,没有比他们更当之无愧的了。
粉红色大车
李娟
自从有了粉红色大车,我们去县城就再也不坐小面包车了。小面包车一个人要收二十块钱,粉红色大车只要十块钱。小车捎点大件东西还要另外收钱,大车随便装。*重要的是,大车发车总算有个准时了,不像小车,人满了才走,老耽误事。
“粉红色大车”其实是一辆半旧的中巴车,司机胖乎乎、乐呵呵的,每当看到远处雪地上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公路跑来,就会快乐地踩一脚刹车:“哈呵! 十块钱来了!”
车上所有的孩子则齐整地发出“嘟儿~~’是勒马的命令声。
我和“六十块钱”挤在引擎和前排座之间那块地方,已经满满当当了。可是车到温都哈拉村,又塞进来了五十块钱和两只羊,这回挤得连胳膊都抽不出来了,真想让人骑到那两只羊身上去……好在人一多,没有暖气的车厢便暖和起来了。于是后排座上的几个男人开始喝酒,快乐地碰杯啊,唱歌啊。一个小时后开始打架。司机便把他们统统轰了下去。这才轻松了不少。
虽然乌河这一带村庄稀寥,但每天搭粉红色大车去县城或者恰库儿特镇的人还真不少。每天早上不到五点钟车就出发了,孤独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村庄,一路鸣着喇叭,催亮沿途一盏一盏的窗灯。当喇叭声还响在上面一个村子时,下面村子的人就开始准备了,穿得厚厚地站在大雪簇拥的公路旁,行李堆在脚边雪地上。
阿克哈拉是这一带*靠西边的村子,因此粉红色大车每天上路后总是**个路过这里。我也总是**个上车。车厢里空荡而冰冷,呵气浓重。司机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大声打着招呼:“你好吗?身体可好?”一边从助手座上捞起一件沉重的羊皮坎肩扔给我,我连忙接住盖在膝盖上。
夜色深厚,风雪重重,戈壁滩坦阔浩荡,沿途没有一棵树。真不知司机是怎么辨别道路的,永远不会把汽车从积雪覆盖的路面开到同样是积雪覆盖的地基下面去。
天色渐渐亮起来时,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但还是那么冷。长时间待在零下二三十度的空气里,我已经冻得实在是受不了。突然看到我想摸摸他的手凉不凉,谁知刚伸出手,他便连忙展开双臂向我倾身过来,要让我抱。真让人心疼……这孩子身子小小软软的,刚一抱在怀里,小脑袋一歪,就靠着我的膊弯睡着了。一路上我动都不敢动弹一下,生怕惊扰了怀中小人安静而孤独的梦境。
怎得长相依聚——蔡仲德三周年祭
宗璞
“蔡仲德(1937--2004)人本主义者”
这是我为仲德设计的墓碑刻字,我想这是他要的。他在病榻上的*后几个月,想得*多的就是关于人本主义问题。如果他能多有些时日,会有正式的文章表达他的信念。但是天不佑人,他来不及了。只在为我写的一篇短文里提出市场经济、民主政治、人权观念等几个概念。虽然简单,却也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理想。现在又想,理想只能说明他追求的高,不能说明他生活的广和深。因为他的一生虽然不够长,却足够丰富。他是一个好教师,也是一个好学者。生活*丰满处是因为他有了我,我有了他。世上有这样的拥有,永远不能成为过去。
人人都以为,我*后的岁月必定有仲德陪伴,他会为我安排一切。谁也没有料到,竟是他先走了,飘然飞向遥远的火星。我们原说过,在那里有一个家。有时我觉得,他正在院中的小路上走过来,穿着那件很旧的夹大衣;有时在这边说话,总觉得他的书房里有回应,细听时,却又没有。他已经消失了,消失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树木花草之间。也许真的能在火星上找到他,因为我们这里的事情,要在多少多少光年以后,才能到达那里。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在那里可以重现。
首先,他是一个教师。他在人大学前曾教过两年小学,又任中学教员二十余年,以后调入**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他四十六年的教学生涯里,在**音乐学院任教四十四年。他教中学时,课本比较简单,他自己添加教材,开了很长的古典诗词目录,要求学生背诵。有的学生当时很烦,说蔡老师的课难上。许多年后却对他说,现在才知道老师教课的苦心,我们总算有了一点文学知识,比别人丰富多了。确实,这不仅是知识,是对性情的陶冶,影响着一个人的生活。
七十年代初,在军营中经过政治磨难的音院师生回到北京,附中在.京郊苏家坨上课,虽然上课很不正常,仲德却没有缺过一次课。一次刮-大风,我劝他不要去,他硬是骑自行车顶着西北风赶二十几里路去上课,回来成了一个土人。上课对于一个教师是神圣的。他在音乐学系开设两门课:中国音乐美学史和士人格研究。人说他的课讲得漂亮。我听过几次。一次在河南大学讲授中国古代音乐美学,一次在香港浸会大学“说郑声”。一节课的时间安排得十分恰当,有头有尾,宛如一篇结构严密的文章,就连他出的考题也如一篇小文章。他在每次上课前都认真准备,做了严谨的教案。他说要在四十五分钟以内给学生*多的东西。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如此。一次我们在外边用餐,不知为什么,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拿了一本唐诗,指出一首要我讲,不记得是哪一首了,其中有两个典故。我素来喜读书不求甚解,讲不出,仲德当时做了详细的讲解。他说做教师就要甚解,要经得起学生问。学生问了,对教师会有启发。
他淹缠病榻两年有半,一直惦记着他的课和他指导的学生。就在他生病的这一个秋天,录取了一名硕士生。他在化疗期间仍要这个学生来上课,在北京**医院室内花园,在北大医院的病室,甚至是一面打着吊针,授课在进行。他对学生非常严格,改文章一个标点都不放过,学生怕来回课,说若是回答草率,蔡老师有时激动起来,简直是怒发冲冠,头发胡子都根根竖起。不是他指导的学生也请他看文章,他一视同仁,十分认真的提意见挑毛病改文字。同学们敬他爱他又怕他。
他做手术的那**,走廊里站了许多我都不认识的音院师生,许多人要求值班。那天清晨,有位老学生从很远的地方赶到我家,陪伴我。一个现在台湾的老学生在电话中哭着恳求我们收下他们的捐助。我们并小需要捐助,可是学生们的关心从四面八方把我们沉重的心稍稍托起。
一个大学教师在教的同时,自己必须做学问,才能带领学生前进,才能不是一个教书匠。他从七十年代末研究《乐记》的成书年代开始,对中国音乐美学做了考察,写出了《中国音乐美学史》这部巨著。这是我国的**部音乐美学史。后来这本书要修订出版,那时他住存龙潭湖**医院。他坐一会躺一会,一字一字,一页一页,八百多页的书稿在不时插上又拔下针管的过程中修订完毕。
经过多年的努力,他对各种文献非常熟悉,却从不炫耀,从不沾沾自喜,总是尽力地做好他承担的事,而且不断地思考。不知不觉间又写出了多篇论文。音乐方面的结集为《音乐之道的探求》,由上海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文化方面的结集为《艰难的涅椠》,正像书名样,这本书命运多舛,因为思想不合规矩,现在尚未能出版。
他能够连续十几小时稳坐书案之前,真有把板凳坐穿的精神。他从事学术研究不限于音乐美学,冯学研究是重要的部分。其著述材料之详实,了解之深切,立论之精当,为学界所推重。还是不知不觉间,他写出了六十六万字的《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并整理、修订增补了七百余万字的《三松堂全集》第二版,又写出了《冯友兰先生评传》、《教育家冯友兰》等。
对于我的父亲,他不只是一个研究者,而且也远远超过半子。幸亏:有他,父亲才有这样安适的晚年。他推轮椅,抬担架,帮助喂饭,如厕。我的兄弟没有做到和来不及做的事,他做了。我自己承担不了的事,他承担了。从父母的墓地回来,荒寂的路上如果没有他,那会是怎样的日子。可是现在,他也去了。
在繁忙的教学、研究之余,他为我编辑了《宗璞文集》四卷本。他是我的**读者,为我的草稿挑毛病。用引文懒得查时,便去问他。他会仔细地查好。我称他为风庐图书馆长,并因此很得意。现在我去问谁?
父亲去世以后,我把家中藏书赠给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设立了“冯友兰文库”,但留了《四部丛刊》和一些线装典籍,供仲德查阅。他阅读的范围,已经比父亲小多了。现在他走了,我把留下*后的书也送出。我已经告别阅读,连个范围也没有了。他自己几十年收集的关于音乐美学方面的书,我都送给了**音乐学院图书馆。学生们从这些书中得到帮助时,我想他会微笑。
他喜欢和人辩论,他的许多文章都在辩论。辩论就是各抒己见,当仁不让。他说思想经过碰撞会迸发出火花,互相启迪,得到升华,所谓真理愈辩愈明;如果只有“一言堂”思想必然僵化,那是很可怕的。他看到的只是学问道理,从没有个人意气。
他关心社会,反对躲进象牙之塔。他认为每一个生命是独立的又是相联的。他在音院任基层人民代表十年,总想多为别人做些事。他是太不量力了,简直有些多事,我这样说他。他说大家的事要大家管。音乐史专家毛宇宽说:“蔡仲德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知识分子。”我觉得他是当得起的。
我们居住的庭院中有三棵松树。因三松堂名得到许多人的关心,常有人来,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就为了要看一看这三棵松树。三棵松中有两棵高大,一棵枝条平展,宛如舞者伸出的手臂。仲德在时,这一棵松树已经枯萎,剩下一段枯木,我想留着,不料很不好看,挖去了。又栽上一棵油松,树顶圆圆的,宛如垂髫少女。德和我曾在这棵树前合影,他坐我立,这是他*后的一张室外照片,也是我们*后的合影。又一棵松树在一次暴风雨中折断了,剩下很高的枯干,有些凶相。现在这棵树也挖去了,仍旧补上一棵油松,姿态和垂髫少女完全不同,像是个小娃娃,人们说它是仙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