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从陆地吹来,甚至连“卡庞塔号”上都能闻到近处山峦的气味:一种光秃秃的、如被太阳晒焦的干燥味道,混合了百里香、迷迭香、棕榈心、棕色岩石间的无刺仙人掌、干涸水道间的无花果以及随着岩石层层而上的杏仁树的味道。尽管充斥着水泥、玻璃、钢筋和挖土机,无限绵延的黯淡灯光占据了海岸线,地中海仍在原地,鲜少注意回忆里的淡淡过往:橄榄油和红酒,伊斯兰和《塔木德》,十字架、松树、柏木、坟墓、教堂、鲜血般的紫红色日落、远处的白色风帆、人类和时间雕琢而成的岩石。万赖俱寂的午后特别时刻,只有夏蝉齐鸣;夜晚,篝火的亮光,一轮明月缓缓升起,高挂在海洋上。还有一串串的烤沙丁鱼、月桂叶以及油渍橄榄,西瓜皮在黄昏海滩上被海洋来回冲刷,卵石堆在黎明的潮汐中沙沙作响,漆成蓝、白、红色的小船,搁浅在颓圮的磨坊、灰色榄榄树以及爬满藤架的泛黄葡萄藤旁边。藤架的阴影下,有群男人一动不动地遥望大海,一双双眼眸迷失在一片朝东延伸的深蓝里。他们是皮肤黝黑的大胡子英雄,熟知海湾里难逃宿命的船难,那些睁着眼的无情神祇,藏身在沉睡几个世纪之久的雕像残缺不全的表面下。
“那是什么?”丹吉尔问。
她走到船尾,指着左舷的方向,圣诞灯塔船坞的后方,一旁可见昔日用来让潜艇停泊的大型混凝土双隧道。艾斯帕马多黑色海滩上遍布船舶拆解后的残骸。
“那是无名船坟场。”
**员转过头看着科伊。他的嘴里叼着抽到一半的烟,凝望着科伊。回忆涌了上来,某种他在压抑而不愿泄漏的情感正伺机而动。岸边,有些生锈的船壳半泡在水里,四周是船架、船桥、甲板以及烟囱,船舶裂开的样子犹如开肠破肚的大鲸鱼,露出金属骨架以及裸露的舱壁,切断的钢板堆积在沙滩上的起重机边。那里全是些被判处死刑的船舶,已被剥除名字、执照跟旗帜,*后一趟航程结束之后,便在焊枪摧残下画下生命的句点。城市规划者��,决定消灭这个地方,但是得花上几个月时间处理*后一批拆毁的船舶,并清理四处散落的残骸。科伊看到一艘只剩船尾的散装货船,一半沉在海里,前部三分之二已经消失在沙滩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废铁里。到处可见拆解的零件,暗色沙滩上有一打滴着水锈的船锚,三支不可思议地保存完好的烟囱,一支挨着一支,还能看见上面残留的油漆以及船东的旗帜。自科伊有记忆以来,较远处的瞭望塔楼旁,就一直有艘将近百年历史的客轮的巨大骨架,名为“科热尼奥夫斯基号”,应该是俄罗斯或是波兰籍:残留白色油漆的生锈船桥,腐朽的船板,以及几乎完整的驾驶舱。他从小便梦想能登上那艘船,感受脚下传来船身的摇动,前方就是外海。
多年来,那里曾是他*喜爱的地方,装载着他的海洋之梦。当时他拿着钓竿或是橡胶鱼叉以及滑水板,沿着防波堤漫步,再后来,他还会帮**员清洗停在艾斯帕马多浅水域的“卡庞塔号”。无数个港口黄昏,当夕阳慢慢隐身到那艘老旧船只僵直不动的骨架后方,**员会跟他开口聊几句或沉默不语,他们都深信船舶和人类应该带着尊严走完一生的*后一段路,要在海洋上谢幕,而不是拆解成残骸后扔在陆地上。
后来,在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的一座小岛上,在合恩角和德雷克海峡南方,当科伊踏上一处和这里一样的黑色沙滩时,心底涌出一股相同的感触,成千的鲸鱼骨骸染白了沙滩,直到远方的地平线。远在他出生之前,这些生物的鲸脑油就被制成油灯的燃油,但是**的骨骸仿佛变成笑柄,弃置在南极圈的那片奇异马尾藻海里。科伊厌恶地看着前方有把插在骨骸间的生锈鱼叉。总之,对这个地方来说,“失望之岛”真是再适合不过的名字了。肢解的鲸鱼,拆解的船只,腐化的人类。那把鱼叉继续插在同一具骨架上,因为同样的故事总是一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