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雷钧提着行李,叮叮当当地走出师部大楼的那天,正好是他在D师宣传科一周年的日子。
三天前,师傅老范和杨科长还在撺掇他请吃“周年饭”。雷钧笑称准备了一个月军饷,请同志们吃烤全羊。
没想到话没落音,师部的调令就下来了。
调他去二团侦察连担任副指导员是老爷子亲自下的命令,军令不可违,父命更不可违。让雷钧*郁闷的是,从小到大,自己的命运始终逃不掉被父亲左右。这一次,二十三岁的中尉雷钧,仍旧没有逃过父亲的手掌心。
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宁愿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这样,即使没有优越的条件来改变命运,至少自己在很多时候还有选择的权利。可是,身为将门之后,即便摆在他面前的路有千万条,他也没得选择,只能机械地跟着父亲的指令走。
老范抓着一串车钥匙追上��雷钧问道:“小雷,还是让我送你过去吧!”
雷钧很决绝地摇摇头,说:“不用了,不就三十多公里吗?走走就到了,一路反省反省,再看看风景,说不定还能蹦出点儿写诗的灵感。”
老范苦笑一声,说:“何苦来哉?要不,你再跟雷副司令员争取一下?”
“你觉得有可能吗?”雷钧站住,回过头来盯着少校说,“军中无戏言!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中尉,蚍蜉撼大树,也太自不量力了!”
“其实……我想说,我很忌妒你。基层连队没什么不好,何况还是侦察连。那是多少军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啊!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英雄梦想,那里,就是你梦开始的地方。”陪着雷钧难过了**的老范,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感受。
雷钧头也不回地撂了句:“少校同志,你是不是很羡慕我有一个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爹?”
老范愣了一下,紧追几步讪笑道:“兄弟,我等你回来,你还欠我们一顿饭!”
“祝我好运吧!”雷钧用左手托了一下背包,举起右手来用力地挥了挥。 “简直是乱弹琴!如果老子不是副司令员,这小子敢写这么反动的稿子?”雷啸天将政治部副主任递给他的稿子用力地摔在桌子上骂道。
“我觉得,小雷还是有潜力的,至少他敢想敢写。韩部长找过我几次,还准备调他去军区创作室。”副主任小心翼翼地说道。
雷啸天拍案而起:“他也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写!上一次的稿子毙了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又给老子来了这么一出。我看这小子要出大问题,立场不明,正经报道写不出,整天琢磨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从今天起,军区的报纸不准再登他的稿子,一篇都不允许!”
副主任面无表情地收起雷钧的诗稿,转身欲走。没有人比这个从对印自卫反击战时就跟随雷啸天的政治部副主任,更了解这个副司令员的脾气。
“老洪,你打电话给D师政委,让他们考虑一下把雷钧调到基层连队,哪里*艰苦,就调到哪里去!党委可以研究,但结果没得商量。”雷啸天一屁股坐下,对站在门口的副主任说道。
雷啸天轻揉额头,神情颓然地靠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从小拧着脖子在部队大院长大,一直跟随父亲警卫员习武的雷钧,性情与爱好却与其他大院子女格格不入。身为军队**指挥员的父亲雷啸天长年在外,对他疏于管教,母亲却对他过分溺爱。他虽然生性顽劣,却天资聪颖,学习上从不含糊,尤其酷爱文学,对诗歌情有独钟。家里的客厅里贴满了他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高考时更是夺下全省文科状元的名号。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选择清华、北大等中国任意一所**学府,但他*终还是被父亲押到了军校。
崇兵尚武的雷啸天,性情刚烈、脾气火暴。按照他的逻辑,是个男人就应该浴血疆场,是他的儿子就应该弃文从武。听着起床号长大的雷钧,却志不在此,对当兵毫无兴趣。他的梦想是当一名诗人,至少也得是个文字工作者。用雷副司令的话说,这小子天生一股文人的反骨劲儿。
父子二人因为这事,常闹得鸡犬不宁。年少气盛的雷钧,誓死抵抗,加上雷夫人在一旁维护儿子,*终父子俩各让一步,雷钧选择了军校新闻系。这也是雷副司令员在父子对抗中,**一次作出的妥协。雷啸天一直耿耿于怀,大学四年,父子俩形同陌路。
在军校,雷钧是个出了名的刺头儿,逮谁就跟谁顶杠,对看不惯的事敢于口诛笔伐。从教授到区队干部,只要能管着他的,没有一个对他不头痛的。可这小子不仅专业课学得好,军事素质更是好得呱呱叫,而且和那些出身贫寒的同学特别投缘。以至于在毕业鉴定上,一向苛刻的系主任,在政治素养一栏里也不得不痛快地为他写下了“团结同志,群众基础优良”的评语。
按照他的背景与专业,毕业后去部队新闻单位或者宣传单位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父亲不再过问他的分配问题,雷钧没有去军区和集团军这样的大机关,而是选择去了D师宣传科报到。之所以如此抉择,一是为了离父亲远点,二是因为D师有一个号称全军区*有才华的宣传干事老范。
还在中学的时候,雷钧就捧着老范的散文集如痴如醉地读着,他甚至收集了老范公开发表的所有作品。他觉得,只有这个才华横溢的少校才能和自己相媲美。也只有跟他相处,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
在雷钧的眼里,父亲虽然身经百战、威风八面,但骨子里还是个粗人。从小到大,一年见不着父亲两次,见到一次挨一次打,这让他非常反感。还有一个问题也一直让他好奇,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加文章无所不精的母亲,为什么会嫁给这么一个大老粗?
他以为自己毕业了,父亲总得给自己留点空间。没想到板凳还没坐热,几乎无处不在的老头子,举着鞭子又抽了过来。而且这一次,抽得他皮开肉绽,抽碎了他所有的梦想…… **枪 淬火侦察连
一 秀才遇到兵
空旷的二团大院前,风尘仆仆的雷钧隔着墨绿色的大铁门,迷茫地看着司令部大楼,显得有点无所适从。正午的阳光穿透钢筋水泥的缝隙,迎面袭来,泼洒在滚烫的地面上,一股灼热的热气从脚底升起,愤懑与悲怆油然而生。他拿不定主意是先去干部股报到还是直接去侦察连。
他对二团并不陌生,这一年中,到底来了多少次没数过,反正司令部一楼墙上的团史,他能倒背如流。以前来都是因为公务,团副政委王福庆总会笑眯眯地、早早地站在楼下等着他。这个干巴巴的中校,热情得有点过分。提包、倒茶、引路,总是亲力亲为,还老爱在他面前提他父亲,一说起雷副司令员,便喋喋不休,满脸尽是崇敬之色。
如今,这个分管人事和宣传的大首长,像人间蒸发了般见不到人影。雷钧轻叹一声:“到底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思虑再三,雷钧决定直接去侦察连。作出这个决定前,他摸了摸自己的领扣。那一刻,一种莫名的悲壮气息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
大院门口的哨兵很敬业,“吧”一下,就是个帅呆了的军礼:“请您出示证件!”
“几天前我来的时候,也是你小子在站岗,怎么就不认识我了?”雷钧冷冷地说道。
“对不起,请您出示证件!”哨兵再次提醒道。
“我是D师宣传科的干事!”雷钧提高嗓门。
哨兵不依不饶地说:“请您出示证件!”
雷钧摸出证件,递给上前的哨兵,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看清楚了,我叫雷钧,从今天起来二团任职,以后请叫我雷副指导员!”
哨兵是个戴着下士军衔的老兵,对眼前这个中尉的傲慢不以为然,他面无表情地敬完礼,然后撤步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小兵蛋子!”雷钧扭头看了一眼下士,眼神复杂得让人读不懂。
侦察连在大院的*北侧,独门独院。那二层小楼贴的全是粉绿的瓷砖,比司令部大楼还炫目。雷钧记得**次,也是**一次来这里,是王福庆拖着他来打篮球。刚上场就被一个横冲直闯的老兵撞了裆部,飞出了一米开外,围观的兵们笑得乐不可支。从此,再来二团,远远看到这幢小楼,他的睾丸就会隐隐作痛。
“大刀枪,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戳在那里愣神的雷钧,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提着行李闪到了一边,结果还是被一群光着膀子的兵们卷进了人流中。雷钧在里面足足转了三个圈,等他站稳了,兵们已经绝尘而去,呼啸着冲进了侦察连的小院。雷钧甩甩脑袋,恨不得手持一杆丈八长矛,冲进这群不长眼的士兵中,杀他个人仰马翻!
“请通报你们连长和指导员,就说师部的雷钧过来报到!”雷钧隔着双杠,远远地冲着楼下的自卫哨叫道。
哨兵晃了晃身子,探头盯着雷钧。
“我是你们的副指导员,新来的!”雷钧提高嗓门,然后悲哀地发现,这个哨兵正是半年多前,差点儿让他断子绝孙的家伙。
“真是冤家路窄!”雷钧望着哨兵那张坏笑的脸,愤愤地骂道。
“雷干事好!”连长张义领着文书冲出大门,举手敬礼笑吟吟地招呼道。
军衔低的先向军衔高的敬礼,这是条令规定的。雷钧没抢过上尉,索性放下已经举在半途的右手,左手提起行李晃了晃:“张连长,新兵来报到!”
文书眼明手快,上前夺了行李。张义仰头大笑:“雷干事气势汹汹,看来是我这个连长怠慢了!”
雷钧不予理会,侧目盯着张义身后的哨兵,没头没脑地说道:“这小子真狠啊!”
张义茫然地顺着雷钧的目光望去,扭头看见笔挺的哨兵,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惹事的不是我。雷干事的记性可真好!”
雷钧不为所动,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侦察连大门门楣上的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首战用我,用我必胜”。
张义讨了个没趣,眉头微锁,心底不免升起几分厌恶来。恰在此时,几声尖厉的哨声响起,屋子里传来了士兵们跑动的脚步声。
“副指导员,开饭了!”一旁的文书察言观色,听到哨声响起不失时机地催促道。
雷钧昂首迈步,张义悻悻地跟了上来。
“连长,我这140斤的东西交给你了,千万别把我当客人。”雷钧的话冷得有点彻骨。
“那可真委屈您了!”张义冷言相对,突然站住转身对紧跟在身后的文书交代道:“送副指导员去一班,原来周排长的那张床。东西先放下,马上来食堂!”
“不是安排好了住单间吗?”文书迷惑地看着连长,张义横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把手一挥,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文书苦着脸去追赶已经上楼的雷钧,扯着喉咙叫道:“副指,宿舍在一楼!”
雷钧在楼梯转角处停住,身体后仰,探出头来盯着楼下的文书:“你们干部宿舍不是在二楼吗?你们连长呢?”
文书挠挠头:“连长吃饭去了,交代我们放下行李去食堂,可能是要在开饭前介绍您!”
推开一班宿舍门,雷钧站在门外问道:“你们连长指导员住哪儿?”
文书接着挠头,声若蚊蝇:“二楼!”
雷钧双眉微扬:“张义的意思是让我跟排长一样,住在战斗班?”
小文书眼观脚尖,一脸无奈。
“会议室在二楼是吧?帮我把行李拿过去!”雷钧撂下一句,进屋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床铺上,掏出烟来叼在了嘴上。
侦察连在食堂门口已经唱完了第三首歌。队列前指挥唱歌的值班排长,放下刚刚还在挥舞的胳膊,怯怯地盯着队列一侧的张义。
张义晃了下脑袋:“接着唱!”
老兵们都扭头来看连长,不知道这家伙今天演的是哪一出。
“报告!”小文书憋了一肚子火,一个人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全连。
“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副指导员呢?”
“报告,他说他没食欲!”
“开饭!”张义冲着值班排长低吼。
兵们散尽。张义背着手问文书:“怎么回事?”
“副指让我把行李拿到会议室,他自己坐在一班,我叫了他两次他都没理我!”
“再去叫!就说下午武装越野,不吃饭哪儿来的精神?”
“那他宿舍……”小文书欲言又止。
张义仰起头:“这事该你管吗?”
五分钟后,雷钧跟在小文书的身后进了食堂。张义看见雷钧进来,低头吃饭装作没看见。
雷钧瞄了一眼独自守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张义问文书:“你们连队其他干部呢?”
文书恢复了机灵劲儿:“指导员在师里学习,副连长回家奔丧了,排长吃住都跟着战斗班。您在连部那张桌子上吃饭!”
“行了,一班在哪儿?去给我挪个位置。”雷钧说完又看了眼张义。这家伙正举着筷子津津有味地跟一盘露出芽的黄豆较着劲,根本就没打算再答理这个傲得像只驼鸟的雷大公子。 张义刚走到连部,团长余玉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师里那个雷干事,到你们连报到没有?”余玉田开门见山。
“到了!”张义的话音里明显带有情绪。
“你小子好像有情绪?”余玉田沉声问道。
张义应道:“不敢!”
余玉田深知这位爱将的秉性,并不在乎他的态度:“你这个驴脾气!我告诉你,那小子也是属驴的。你给我听好了,该忍着的地方,忍着点,但绝不是让你去迁就他!”
余玉田说完,张义半天没吭声。
“怎么?想用沉默来对抗,还是有牢骚要发?没有就给我表个态!”余玉田有点不耐烦了。
张义鼓足勇气说道:“团长,我还是想不明白,团机关那么多闲人也不多他一个,何况还有那么多连队,为什么非得放到我们连来?这地儿是镀金的地方吗?”
余玉田提高嗓门:“只有你能管得了他!这小子是头野马,一身好素质,就是脾气臭点儿,你得给我好好驯!驯服了,要是能替代你,你的屁股才能挪一挪!”
“看不出来!”张义还是心有不甘。
“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件事没得商量了!我希望这是*后一次听你发牢骚。下午你让雷钧到政治处来办手续。记住了,他没有任何特权,从今天开始是你侦察连的副指导员,你是他的连长!”余玉田说完挂了电话。
张义放下电话,愣了半天神,扯起喉咙叫文书。小文书慌慌张张地破门而入:“报告!连长,您找我?”
张义盯着小文书看了半天,皱起眉头挥了挥手说:“没事了,去吧!”
已经被新来的副指导员搞得晕头转向的小文书,一头雾水地退出去关上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推开门露出半个脑袋,一脸机灵劲:“连长,副指吃完饭就往司令部那边去了。”
张义面露不悦:“你没问他去哪里吗?”
小文书怯怯地说:“我问他了,他不理我。”
“噢,这几天盯牢一点儿,有事记得向我汇报。”张义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小文书心领神会,点头称是。
张义抓着自己的左耳说道:“去给我把一班班长叫来!”
“报告!”一班长应浩站在门口话音未落,小文书吱溜一下,从应浩的身后挤了进来,神神秘秘地对张义说道:“连长,副指回来了。”
“神经兮兮的!”张义瞪着小文书一甩头,“该干吗干吗去!”
“你下哨了吗?”张义问应浩。
“还有10分钟,我找人替我了。”应浩站得笔挺。
张义抱起双臂:“新来的副指导员住你们班,从今天开始,他跟着你们班参加训练。”
“他是副指导员,不合适吧?”应浩一脸痛苦之色。
张义说道:“什么不合适?连里暂时不安排他工作,先在你们班当三个月兵。兵们怎么训练,他就怎么训练,他的思想工作我来做!还有,你的代理排长职务团里还在研究,这三个月就算考察期。带不好这个兵,你就可以去炊事班了!”
应浩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招谁了我?”
“说什么呐?我也没招谁啊!这是政治任务!”张义义正词严。
应浩索性脱了帽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没看他一来就想吃了我?他肯定还记着仇,让他来一班,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张义被应浩逗乐了:“这雷干事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吗?”
应浩幽幽地说道:“恐怕郁闷的不止我一个吧。”
张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说谁呢?你小子什么意思?”
应浩说道:“你当排长,我就在你手下当新兵,你屁股一撅……有啥事全挂在脸上。”
“臭小子,就你聪明!”张义一脸尴尬,走到应浩面前说道,“不过,这事你真提醒我了。你跟我不一样,千万记住,别给他脸色看。大机关下来的,心高气傲很正常,他这人我不陌生,应该不会小心眼。一定要有耐心,这事儿对咱俩都是个挑战。”
张义下楼准备找雷钧,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
“雷干事,伙食还习惯吗?”张义满面笑容。
雷钧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掠过张义的头顶,看着天花板答非所问:“侦察连果然是气象万千啊!”
看似一句无厘头的感慨,张义却听出了味儿,他笑呵呵地应道:“大机关有大机关的风景,小连队有小连队的气象。心态不同,感受各异。”
雷钧怔了一下,不得不正眼去瞧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连长。张义被盯得有点儿浑身不自在,但他终于在这个新部属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点善意,心情舒畅了很多:“咱们去会议室聊聊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连长就是当年那个在全集团军侦察兵大比武的时候,半道杀出的黑马。那一年,我还是高二的学生。”雷钧坐下来,主动开口说道。
“C师二团有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在全集团军成名已久,没想到那次马失前蹄。如果不是雷军长及时纠正,作训处长就错把我当成了C师的张义。”提起这事,张义来了兴致,接着问道,“听说那个张义也提了干,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C师?”
“转业了,在刑警队。”雷钧回答道。
张义笑道:“还是你们消息灵通。”
“我挺好奇,你当年在侦察连就是个副班长,听说团长都叫不出你的名字,怎么就能一飞冲天?”雷钧的语气仍然有点硬邦邦。
张义看上去不以为然:“当时我在部队已经是第四年了,已经作好了退役的准备。侦察兵大比武是我*后的机会,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便豁出去拼了。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所以,我并不承认光靠运气。相反,我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的水平!现在想想有点后怕,如果当年自己没那么自信的话,现在肯定在老家那个穷乡僻壤里守着几亩薄田,早成了几个孩子的爹了!”
雷钧仰头大笑。那神情,让张义突然觉得,这家伙原来很可爱。
“别顾着问我,你呢?说说为啥要来侦察连?师机关多好啊,朝九晚五,哪像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跟兵们滚在一起,一身泥一身汗的。”张义扬眉笑道。
雷钧闻言脸色大变,站起来就往外走,跨出门外又折了回来,拎起了文书放在这里的行李。他以为张义肯定知道自己是被贬下来的,这么说话不是赤裸裸地讥讽自己吗?
张义被雷钧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等到雷钧走出会议室,才醒过神来叫道:“雷干事,团长打电话来让你去团部办理手续。”
侦察连连长张义,在这事上显得太不专业了。他知道雷钧的父亲是军区的雷副司令员,原本以为这小子是头脑发热主动下到基层来的,却没想到这其中的过程这么纠结。雷钧的反应,让张义多少有点后悔,仔细想想,也不难猜出个所以然。
雷钧决定去找王福庆,他要讨一个说法,他受不了这个冤枉气。一个正连职担任副指导员凭什么只能享受排长的待遇?他张义一样挂着中尉军衔,为什么就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讥笑和打击自己?是谁给他撑腰?他居心何在?
不过300米的路上,雷钧想了很多,有那么一会儿,他眼眶甚至潮湿了。在司令部一楼,雷钧还特意在军容镜前整理了一下着装,做了几次深呼吸,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平静,一定不能失态。
之前他多少有点看不起这个副政委,但现在王福庆却成了二团**值得他信赖的人。他要让这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一眼就看出自己内心的愤怒,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委屈,还要让他为自己主持公道。
王福庆刚刚开完党委会,正夹着笔记本低头往自己的办公室走,猛然抬头看见脸色铁青的雷钧,吃惊不小。
副司令员之子被贬到自己的单位,他这个团首长早就知道了,而且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内心深处多少还在为这个桀骜不驯却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鸣不平。他很欣赏或者说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这跟他父亲身居高位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来想在今天下午去侦察连看看,虽然团长和政委昨天开会的时候就已经打了招呼,要求他们有意疏远这个年轻人,并且强调这是雷副司令亲自交代的。但他还是不放心,十多年的政工背景加上他对雷钧的了解,他觉得,这样是不公平的,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至于会不会有违副司令的本意,他有把握拿捏到位、适可而止。
看到雷钧,王福庆就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组织股和干部股都在二楼,除了来找自己,他没有理由来三楼。
“小雷,手续办了吗?”王福庆的腔调跟以前判若两人。
雷钧微微摇头直奔主题:“王政委,我有些情况要向您汇报!”
王福庆冷冷地说道:“我是副政委,这个不能乱叫。走吧,有什么事去我办公室说!”
雷钧硬着头皮走进了副政委办公室。王福庆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冷漠,让他始料未及,也打乱了他的节奏。他甚至有点儿后悔自己的举动,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落水狗。这样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却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这条“变色龙”、这只“老狐狸”难堪!
“副政委,为什么我这次来,所有的人都对我充满了敌意?”雷钧咄咄逼人。
王福庆面不改色地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凑近眼前看看,起身拿起一只水瓶晃了晃对站在对面的雷钧说道:“喝水吗?”
雷钧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不喝。”
“小雷,你今年多大了?”王福庆一边倒水一边问道。
“七三年生人,我记得您问过很多次了!”
“噢?”王福庆说道,“七三年生人,虚岁二十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还是个实习排长,你现在已经是正连了!”
“副政委,您在转移话题!”
王福庆皱皱眉头:“读了四年军校,是那一届专业成绩**、军事考核前五的**学员……”
雷钧打断王福庆的话,“这些您好像早就烂熟于心了吧?”
王福庆继续道:“我哥十九岁结婚,二十岁生娃,今年四十五岁,孙子已经打酱油了。”
雷钧快要崩溃了:“副政委,我不明白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福庆突然开怀大笑:“我在回答你的问题啊!”
雷钧愣了半天,开口说道:“您是说我名不副实?”
“我可没有这样说!正人先正己,看来你还没有进入角色。”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手续我还没有办,所以请您谅解我*后一次对您的不敬。今天离开这个办公室,也不会再有机会直接来找您了!”
王福庆摇摇头,这个年轻人显然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看来的确还是太年轻,而且除了对自己刚才的态度不满外,肯定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遇到了什么事,极有可能是跟脾气又臭又硬的张义闹别扭了。否则,不至于这么不冷静。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里没有人对你有敌意,更犯不着联合起来抵制你。是你先站在了对立面,然后把所有人都当做了假想敌!”
雷钧张口欲反驳,王福庆举手打消了他的念头,接着说道:“你是来告状的吧?告别人往你眼里揉沙子是不是?”
一股寒意从雷钧的心底生起,他选择了沉默。
王福庆盯着雷钧看了好久,才继续说道:“侦察连的几个干部,脾气我都很清楚。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问题的关键是,你从一开始就对这次任职有想法,充满了委屈,却又无力改变,憋着火,无处发泄,然后看什么都不顺眼!”
“我……”雷钧开始恼火。
“你不要否认,你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王福庆再次打断了雷钧,提高嗓门说道,“没有人会同情你所受到的这些所谓的委屈,也没有人能感同身受。这个团,比你大六七岁的正连职起码有一个加强班,比你职务高的有两个加强排,凭什么都要看你的脸色?就因为你的背景跟别人不一样?就因为你是大机关下来的?那么多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一门心思想去侦察连的兵们和干部们都去不了那里,而你就能!你凭什么?”
“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我当做新兵。既然我服从了命令,那么我就有信心也必须当好这个副指导员。他们这样对待我,我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雷钧几乎已经被这个突然变得如此陌生的副政委打败了,但他还是不甘心。
“我不清楚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用再向我解释。把你当新兵,那也是必须的!你从地方上的军校过来,没有在基层连队当过兵、带过兵,更没有学过侦察专业。好好当回兵,对你、对侦察连都是负责任的表现。侦察连很多老兵都跟你差不多的年纪,有的甚至比你还大,哪一个身上的东西都够你学的。”王福庆说完起身,过来拍了拍雷钧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少想点面子、位子,你就会释然,你就成熟了。要对得起自己,更要证明给你父亲看!”
雷钧低头垂目,心有不甘,却又无从说起。
“回去吧,我这里不是雷池,你还可以直接来找我,但我是不会听你的抱怨和牢骚的。”
雷钧在司令部大楼外徘徊了一阵,然后又转身进了大楼,左转第二间就是干部股的办公室。
王福庆从窗户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通了侦察连的电话:“我是王福庆,雷钧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怎么回事?”
张义在电话那头撇撇嘴说:“副政委,我正要向团首长汇报,我把他安排住进了战斗班。准备三个月后再搬出来,参加连队的正常工作。”
“好,我同意!这事我一会儿跟团长和政委汇报,时间还可以再长一点。你这个脾气要收敛一点,可别把连队整得鸡飞狗跳的!”
雷钧在机关办完手续,心情跌落到了谷底。从走出司令部大楼那一刻起,他终于承认一切已成事实。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和这个声名显赫的大功团系在了一起,不得不面对没完没了的操课和政治教育,还有兵们粗犷的大嗓门和满屋子的汗臭味儿。
他闭上眼睛,站在空旷的操场上,良久,才机械地迈起了步子,转身走向了侦察连相反的方向。他决定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待上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他的脑子一直乱哄哄的,瞅谁都心烦,看什么都不顺眼。还有,他不想这么快就看到张义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和那里的兵们充满不屑的眼神。天快黑吧,等天黑了再回去!*好是他们急了,然后满世界地找自己,出动全连来找!
转过三营的营区,眼前是一大片菜地,沟壑纵横、经纬分明。绿油油的蔬菜,光鲜蓬勃。北面一排长长的建筑,一米多高,房屋足有数十间,紧挨着一条近百米的人工沟渠。这里应该是猪圈和鸡笼,红砖青瓦,清爽而自然,与周围的菜地相得益彰。空气中混合着猪粪便的味道和蔬菜的甜香,这在长年干旱少雨、风沙弥漫的西北,的确是一道难得一见的风景。
“桑下春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苔肥。”眼前的景象,让沉郁的雷钧豁然开朗。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儿时曾经待过的那个江南小城,那是母亲的故乡。
他记得那年跟随父亲换防到西北边陲时,自己只有六七岁大,那时候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怀念与不舍。在大人们的眼神里,他读懂了自己将要永远离开那里。外婆不停地抹着泪水,可是,任凭自己如何哭喊,威猛的父亲还是粗鲁地将自己架在了脖子上,硬塞进了那辆蒙着帆布的吉普车。
刚离开的那几年,他还不停地梦到那里,梦到自己的小伙伴和城外的那条小河,还有河边被放逐的猪群和大片大片的菜地。后来不知道何时,这个梦境就戛然而止,至少有十年没有在梦里出现过了。
雷钧轻轻地吸了吸鼻子,生生地拉回了思绪,走向了*近的那块菜地,那是一垅疯长的大蒜田,已经抽苗了。
“你好!”一个略显老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蹲在地上的雷钧转过头,看见了一个壮实的三级士官,又扭过头用手指去抠那个已经露出了半个身子的蒜头。
“直接拔就行了,土很松的。”士官提醒道。
雷钧从身前抓起一把拔断的蒜苗,举过头顶扬了扬:“全拔断了,起不来!”
“拔这个是有技巧的,得挨着土,紧紧地抓住苗,一边拔一边晃动。”士官说完,蹲在了雷钧的身边开始示范。
士官自以为是的行为,让雷钧有点恼火。他站了起来,拍拍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块菜地。
“雷干事,今天怎么没背相机啊?”士官的声音透着熟络。
雷钧不得不再次站住,转过身子盯着站在那里显得有点局促的士官:“你怎么认识我?”
士官露出了整洁的牙齿,一脸灿烂:“你到我们连队去了好几次,全连的人都认识你。”
“是吗?”雷钧有点兴致索然,虽然他开始觉得这个士官有点面熟。
士官不屈不挠地跟上前来,笑呵呵地说:“你的篮球打得可真好,我们连长说你肯定在军校的时候接受过专业训练!”
“你是炊事班长?”雷钧懒得答理他,出于礼貌才冷声问道。
“我是七连的司务长,明天开始代理副指导员,教导员说任命已经到了团部。过段时间还要去军里集训。”士官轻描淡写地说完,然后轻叹一声,“当了十二年兵了,终于等到了提干的这**。”
“直接提副连?”雷钧脱口而出,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不是**个。我们团四连长就是三年前由士官直接提副连职教员的,他比我还小一岁,早当一年兵。”士官喋喋不休地说道。
雷钧本来有点反感这个扰他清静,有点儿人来熟的士官,现在这点反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啊,不管谁遇到这种万里挑一的牛人,都不得不另眼相看。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雷钧的语气温和了很多。
“果然是大记者。我以为自己在这里待了十多年,口音早就变了,还是被你识破了。”雷钧态度转换,士官的热情又高涨了几分,紧赶两步上前与雷钧几乎并肩说道,“我是安徽人,长江以南,鱼米之乡。雷干事哪里人?”
雷钧伸手拍了一下士官的右肩说道:��咱们是半个老乡,我外婆家在安徽,贵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是铜陵人,一泡尿能走三个来回!”士官说完哈哈大笑。
雷钧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但很快被士官的情绪感染,也跟着他笑了起来:“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跑到这鬼地方来当了十几年兵,想过退役回家吗?”
士官摇摇头,很坚决地说道:“没想过!真要转业回去了,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如果部队不嫌弃我,我宁愿在这里干一辈子!”
雷钧笑道:“这里有什么好?穷山恶水的!在你们老家那儿,就是守着一亩三分地,*不济也能丰衣足食。”
士官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久才半开玩笑地说道:“雷干事,你不会是师里派下来考察我的吧?你看看咱们团里这块自留地,不照样被我们侍弄得春色满园吗?就这二十来亩地,能供上全团的蔬菜和肉蛋,还捎带着养活了师里在这里寄宿的十多户家属!”
雷钧点点头,还不死心地问道:“你就没想过调到后勤单位去吗?”
士官顺手拔起一把杂草,抖了下泥土,铆足了劲儿掷向了北面那条沟渠,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干休所和招待所都曾经要调我过去,我的态度很明确,如果没有商量的余地,那我就选择转业!”
“为什么呢?”雷钧问道。
“我的政治觉悟可能有问题,当兵当到那地方,我觉得这人就废了。在连队后勤待了七八年已经够憋屈了,如果不是逼着自己跟着连队坚持训练,我今天也提不了干。当年我可是怀着当特种兵的理想到部队的,要不是在家里学的一身厨艺害了我,我觉得自己三年前就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军事主官!你知道吗,我回家探亲,从来不跟人说我在炊事班待过,就是当了司务长我也跟人说我在战斗班当班长!”士官讲这些话的时候,铿锵有力。
雷钧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扎进去。士官的话很朴实,那种发自肺腑的语气容不得任何怀疑。
雷钧半天没搭腔,这让激情未消的士官觉出了他的尴尬,赶紧圆话:“我说的是我们这些在基层连队待惯了的人,和你们军校毕业的不一样。要真是都像我这样,咱们军队的机关和后勤单位就可以撤掉了!”
士官越解释,雷钧越觉尴尬,四下里张望,想找个什么人和事来转移下话题。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了神兵天降的小文书。
小文书远远地站在七连的食堂后面,这小子绕着各营寻了一圈,已经来了有十分钟,远远地盯着雷钧不敢上前。才和新任的副指导员打了一次交道,这小子就落下了心理障碍。
雷钧看见小文书,像见到了救星,正要向士官告别,小文书一溜烟跑到跟前,规规矩矩地举手敬礼:“报告副指导员,连队下午捕俘拳训练,连长让我过来叫您。”
“我得走了,改天过来向你请教连队的后勤管理。”雷钧甩开小文书,挥手向士官告别。
士官擦了把额头,举起手挥了挥,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二 物不平则鸣
黄河在甘、宁、蒙、陕、晋5省区境内形成马蹄形大弯曲,这一大弯曲的北部地区称为河套。这一地区黄河两岸的平原称为河套平原,西南起自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县的沙坡头,东北到内蒙古自治区清水河县的喇嘛湾。
整个D师几乎都驻扎在这个大河套平原,内蒙古自治区境内。“天下黄河富宁夏”,这里和富饶的“塞上江南”宁夏相邻,但自然环境却大相径庭。到处都是荒山、戈壁与沙漠,长年干旱少雨,矿产资源丰富,却有着大片贫瘠的土地没有被开垦。
二团的训练场,确切地说是D师的训练基地,三面环山,一面连着二团的营地。那山不叫山,远远地看去像人工垒好的土堆,灰里透黑,几乎寸草不生。往北至少五百公里,才能看到内蒙古真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雨过天晴的日子,倘若站在东面的山顶上极目远眺,便能隐约看见蜿蜒起伏的贺兰山脉。
这个训练场占地面积之大,可以断定是我军师团一级训练场之*。**次来这里考察的副司令员雷啸天就曾感慨,这儿能赶上老美的一个空军基地。到底有多大,雷钧没有详细地问过,他只记得有一次来这里采访,王福庆开着团里的吉普车绕着跑道硬是跑了20多分钟。
还未进入训练场,便能听见阵阵喊杀声。一身作训服的雷钧站在跑道边,转身**次温和地对默默跟在身后的小文书说道:“连队每天都要来这里训练吗?”
小文书受宠若惊地答道:“报告副指,团里的常规训练都在这里。还有全师的轻武器实弹射击也在这里!”
雷钧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我是说侦察连不是有特训课吗?也在这里?”
“除了野外科目和器械训练,几乎都在这里完成。”文书用手指着远处几栋高低不平的建筑,骄傲地说道:“那边是供我们连专训的地方,所有设施都是新建的!”
雷钧点点头,冷不丁地说道:“咱俩比一下吧?”
小文书瞪大眼:“比什么?”
雷钧指着跑道右面的一排营房:“那地方是汽车连吧?咱们谁先摸到那里的墙就算谁赢!”
小文书来了劲头,一边晃动着脑袋,一边笑问:“那我要是赢了你,有没有奖励?”
雷钧掏出一盒烟:“这个归你!”
“咱们连不准抽烟!”文书说道。
雷钧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崭新的派克笔,说道:“这支笔人家送我的,你要是赢了我,就归你了!要是输了嘛,以后我的衣服都归你洗!”
小文书一脸灿烂:“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雷钧一声令下,机敏的小文书“嗖”的一下就蹿了出去。
侦察连新科副指导员怎么也想不到,比自己矮了一头、瘦了一圈的小文书,在不到两百米的时候,就将自己这个全校四百米跑第三名的军校优等生甩开了一大截。等到他跑完三百多米,气喘吁吁地摸到墙的时候,小文书早就靠在墙上伸出了右手。
“好小子,这么厉害!你们连没谁跑得过你吧?”雷钧一手撑墙歪着脑袋问道。
“连里比我跑得快的老多了!连长一百米从来没超过十一秒五!”小文书气定神闲地说道。
雷钧倒抽一口凉气:“有这么厉害?”
小文书头一扬:“当然了!一班长比他跑得还快!”
“侦察连果然是名不虚传!”雷钧幽幽地说道。
小文书听出了酸味,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笔,又抖起了机灵:“副指,您是在机关待久了,以您的素质,在咱连待上十天半个月,没人能跑得过您!”
雷钧的脸刷一下黑了下来:“走吧!”
小文书抓着脑袋,恨不得揪下几根头发来。 给兵们纠正动作的张义,抬头看见雷钧走来,瞄了一眼挂在脖子上的秒表,迎着雷钧笑容满面地说道:“副指导员,办完手续了吧?”
雷钧点下头,算是回应了。
张义晃了下肩:“今天刚开始捕俘拳训练,基础科目,得反复练。”
雷钧抱着双臂,看了一眼队伍,言语中似有不屑:“这个科目我们也练过,没想到侦察连也练这个!”
“本来是特训科目,后来许多部队都在普及,可惜光练架势不练内功,形式大于内容就变成了花拳绣腿。”张义说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雷钧干笑一声,环顾各班说道:“连长,我应该站在哪儿?”
张义闻言叫道:“一班长!”
半晌无人回应。
“一班长!”张义提高嗓门。
“到!”应浩应声跑步上前。
“耳朵塞鸡毛了?”张义梗起脖子瞪着应浩。
应浩瞄了一眼雷钧,声音比连长还大:“报告,刚才没听到!”
“从今天开始,副指就跟着你们班训练。有问题多向副指请示,别整天稀稀拉拉,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张义劈头盖脸连下命令带训斥。
连长不分青红皂白,应浩火冒冒地张口想反驳,被张义硬生生地给瞪了回去。这才猛然警醒,原来连长是指桑骂槐。
雷钧再笨也听得出张义是在骂自己,又不好发作,气得脸通红。
张义解了气,掏出口哨吹了两下,扯直喉咙喊道:“面向我,集合!”
“副指导员,等下讲两句。”张义一边甩着哨子里的口水,一边冲雷钧说道。
雷钧不置可否。
“讲一下!请稍息!”张义站在队伍前列说道,“给大家介绍个新战友,我们的新任副指导员雷钧同志!大家欢迎!”
兵们对新任副指并不陌生,拼命鼓掌。雷钧从张义的右侧跨出一步,干净利落地举手敬礼。
“雷钧同志是陆军学院的高才生,军政素质**。为了更快地熟悉业务,他主动要求到战斗班参加学习和训练。希望各位积极配合!下面请副指导员讲两句。”张义言简意赅,说完后退一步,把队伍交给了雷钧。
张义突然袭击,让雷钧有点措手不及,但他又不得不感激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给自己留足了面子。
下面掌声未了,雷钧再次举手敬礼,然后朗声说道:“感谢领导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以前从来没有在基层连队待过,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里的环境。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中间的一员。相信我一定会不辱使命!”
雷钧应付自如,张义带头鼓起了掌。
“一班长,副指导员接下来会在你们班当兵,来,表个态!”张义笑容可掬地说道。
站在**列的应浩,身体前倾,晃动了一下站在原地说道:“听说副指从小习武,在陆军学院无人能敌,很想见识一下!”
应浩话音未落,兵们轰然叫好。
“我让你小子表态,你瞎起什么哄?”张义眼眉含笑地训道。
兵们笑得东倒西歪。
雷钧早就憋着一股劲,明知这个一班长多半居心不良,还是被撩拨得热血沸腾:“好啊,一班长你想比什么?千万别跟我赛跑,这个我还得跟着你们好好练练,刚刚在路上我就被文书撂下一大截!”
张义大笑,没等应浩开口,抢先说道:“副指导员是性情中人,没有几把刷子也不会来咱侦察连。”
应浩咋咋呼呼:“那个谁,宋卫东呢?中午你不是叫嚣着要跟副指过几招的吗?过来,过来!”
在兵们的嬉笑声中,一个挂着上等兵军衔的胖子,从队列中间蹦了出来。这家伙胖得有点走形,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胸前那两坨硕大的乳房在抖动。如果不是穿着作训服,谁都不信当兵的能胖成这样,而且还是侦察连的兵。
雷钧眉头紧锁,像是受了莫大的污辱。
胖子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雷钧的反应,一边脱上衣一边瓮声瓮气地自报家门:“俺是炊事班的给养员,没办法,喝水都长膘!连长说俺有损侦察连的形象,天天让俺跟着操练。”
兵们被胖子逗得前仰后合,小文书更是旁若无人地咯咯大笑。全连只有新任副指导员雷钧绷着个脸。
张义一直在一旁盯着雷钧,胖子说完,他补充道:“这小子刚进侦察连的时候也没这么胖,当了给养员,好的全塞自己肚子里了。八个大馒头一盆烩菜,他一个人的食量顶一个班的!不过,素质不错,一身蛮力,能扳倒一头公牛,内蒙兵都怕他!”
雷钧有点不以为然,打起精神问胖子:“你要跟我摔跤还是?”
胖子眉飞色舞:“行,就摔跤!”
张义知道论摔跤,雷钧**不是胖子的对手,侦察连就没人能扳得倒他。又不好明说,只能激胖子:“宋卫东,你小子就知道摔跤,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
没想到雷钧根本不吃张义这一套:“摔就摔,愿赌服输!”
兵们呼拉一下,全部散开,将两人围坐在中间。这胖子果然不是吹的,雷钧和他一交手,就知道自己的力气远在他之下,那两只又肉又粗的大胳膊根本就抓不住。
两个人手臂挡拆,绕了几圈后,雷钧瞅准了一个空当团肩跨步,准备去抱胖子的右腿。胖子实战经验丰富,早就料到副指导员会来这么一招。等到雷钧俯身上前,他一把抱住雷钧的腰部,大吼一声力拔山兮,硬生生地把雷钧给倒提了起来,接着开始转圈。
按照胖子的习惯,凡是不幸被他扛起来的人,都要被他转上十来圈,然后顺手再给扔出去。这次抱的是副指导员,这小子卖了个乖,转了几圈后,自己先坐在地上,然后放下了雷钧。
雷钧晃了晃脑袋,周围的兵们在他眼里一下多出了好几倍。这次兵们没敢开怀大笑,全都憋着。雷钧刚被胖子抱住的时候,站在外围的张义就拼命地冲着兵们打着手势。他知道,这群小子才不管那么多,要是让他们可着劲头开心,以雷钧的脾气,吃了亏肯定会恼羞成怒。
张义小看了雷钧。虽然又跌了面子,心里窝着火,但他还是挺有风度。等到眼前的景象不再晃悠的时候,雷钧定定神 ,转身冲着胖子竖起了大拇指:“以后你教我摔跤,我帮你去买菜!”
“那还不是一样吗?你出去我教谁啊?”胖子笑得像个孩子。
兵们意犹未尽,有几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还准备上来跟这个好欺负的副指导员过过招。
张义吹响了集合哨:“今天到此为止,以后有的是机会切磋!”
经此一役,雷钧的锐气被大挫,也不得不对这个几个小时前还有点不屑的侦察连另眼相看。他很落魄,也很老实地整了整着装,站在了一班的队尾…… 一班长应浩和雷钧相处了几天后,才发现这个副指导员并不那么令人讨厌。虽然待在自己班里话不多,有时还阴阳怪气,但他从来不干涉班务。不过,他似乎有意跟自己和全班人保持距离,有时候,**也跟他对不上一次眼神。几天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雷钧的表现,也有点出乎张义的意料。虽然他遵循上头的意思,刻意跟雷钧保持着距离,却在心底盼望着这个家伙能主动来和自己交流,哪怕再来发几句牢骚也好。这么平静,张义总觉得心里没底,而且时间越长,他越过意不去。毕竟,这也是个正连级,以前自己想跟他交流,人家还不一定会给面子。特别是他从师里学习的指导员那里知道了雷钧来侦察连的真实原因后,更是觉得这小子不容易。换位思考,如果自己遇上了这事,肯定做不到这么波澜不惊。
张义决定再寻个机会,去找雷钧好好聊聊。
侦察连和普通连队不一样,一周基本上只会休息半天。周六正常,周日早上会有一个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完了以后兵们开始休息。下午四点钟以后,又全部恢复正常,继续周而复始地训练和政治教育。
这是雷钧在侦察连待的**个**。这几天来,生活像上了发条,除了晚上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任何清静的时间。常规科目训练,强度不大,对雷钧来讲并不吃力,毕竟军校时打的底子在那里。真正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内心深处的孤独,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坦然去面对。身边的这些兵们,虽然和自己年龄相当,却多是无趣之人,他们的话题离自己仿佛都很遥远。
昨天晚上他突然来了冲动,准备今天请假,约老范出来倒倒苦水。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只停留了不到三分钟。自己走的时候一副很决绝的样子,这才不到一个星期就坚持不了了。以老范的性子,说不定就把自己说的演绎成诗歌散文什么的,然后到处投稿,到处跟人显摆。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早上跑完十公里,雷钧在水房里好好地洗了个澡,把身上换下的衣服和被单泡在了桶里,跟应浩打了个招呼,一个人去了靶场。
张义推开一班的房门,几个兵正在吆五喝六的拱猪,应浩趴在桌子上写信。
“副指呢?”张义挥手示意兵们继续,然后小声地问应浩。
应浩朝窗外努努嘴:“出去了,在靶场。”
张义:“没说干什么?”
应浩仰起头:“还能干什么?孤单地游走呗!”
张义找了张马扎坐在上面:“怎么样这几天?你小子也不跟我汇报汇报情况。”
应浩说:“没什么,很老实很规矩的一个兵!”
“别阴阳怪气的!我是说他有没跟你说什么?”张义有点火了。
应浩脖子一拧:“傲得跟个河马似的!根本就不爱答理我!”
张义瞄了一眼几个兵,拿手指着应浩点了点:“你小子,嘴巴给我管牢了!我怎么交代你来着?你的兵有思想问题,你就该好好地去做工作,你跟谁斗气呢?”
应浩一脸不忿:“本末倒置了吧连长?他是副指导员,迟早得管着我!我去给他做思想工作,那不是媳妇给婆婆上眼药吗?”
“闭嘴!什么乱七八糟的?”应浩虽然没大没小,但说得不无道理。张义讨了没趣,也没想再跟他理论,便站起来说道,“我去找他。改天再好好收拾你!”
“我觉得他思想没问题,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应浩跟着连长走出门外,大声地说道。
偌大的靶场空空荡荡,张义站在观礼台下扫了几眼,转身往回走。明天,指导员就该回来了。
侦察连指导员郑少波,多才多艺,在二团乃至D师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军政素质**,从上任指导员**年起,就连续三年被师党委评为“基层**政工干部”。但真正让官兵们津津乐道的并非他的工作表现。此人外形俊朗、相貌堂堂,一米八六的个头,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在D师都无人能出其右。
传说他当年还是排长的时候,曾有一位将军到侦察连视察,看到他惊为天人,当着师团二级领导的面,一本正经地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女婿。从此,郑少波在二团就有了个绰号,叫做“帅得惊动军党委”。
雷钧和他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当时王福庆在场,并将这段故事当做笑话讲给雷钧听。因为只简单地客套了几句,所以雷钧对他的印象和所有见过郑少波的人一样:帅,不是一般的帅!
郑少波在师里学习了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和他的搭档张义通一次电话,因此他对连里的工作了如指掌。雷钧任职的命令刚下到连里,两个人就在电话里发起了牢骚。对自己这个新任的副手,郑少波并不陌生,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印象深刻。在他看来,这个副司令员之子年轻、冷傲、叛逆,骨子里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开始他也不理解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家伙为什么突然高职低配,跑到侦察连来任职。直到师政治部主任的一堂课上,把雷钧作为反面教材,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郑少波猜出主任说的就是雷钧。
昨天晚上张义给他打电话通报了雷钧这几天的表现,郑少波几乎一夜未眠。这个“兵”是他要面对的一道坎,自己是他的直接领导,接下来将要全程参与“改造”。打好**枪很关键,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不得不苦苦思考回到连队后如何去面对这位公子哥。
郑少波在连队晚饭时回到连队,放下行李后直接扑向了一班。雷钧吃完饭,推开房门时,班里空荡荡的,一个军官背对着他立在窗前。雷钧愣了一下,正要退出,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雷钧,好小子,真的是你啊!”
雷钧正要回应,一双大手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刚回到连队就听说你来咱们连了,欢迎,欢迎啊!”
郑少波逼人的英气让雷钧有点晕,不无尴尬地说道:“指导员吧?我们见过面!”
“是啊,是啊!上次太匆忙了,后来你来我们连队打篮球我正好请假外出。回来后就听说应浩那小子冒犯你了!”郑少波说完,放开雷钧的手哈哈大笑。
“我还寻思着哪天要找这家伙报仇呢,没想到他现在成我班长了!”雷钧一下子就被郑少波的情绪感染了。这家伙怎么说话,听着都比张义说话舒服。
雷钧的反应也让郑少波差点乱了阵脚,他是准备受冷落甚至做好被雷钧羞辱的准备来的。郑少波笑得更开心了,这次是发自肺腑的。张义经过一楼时,听到一班传来指导员爽朗的笑声,咧开嘴摇摇头,背着双手轻快地跨上了楼梯。
“我记得你抽烟的,这几天憋坏了吧?走,跟我去会议室抽一支吧!”屋内,郑少波笑吟吟地对雷钧说道。
雷钧感激地看了郑少波一眼,拉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掏出了一盒烟说道:“你抽吗?”
郑少波摇摇头:“在军校的时候,偷偷抽,被区队长抓住逼着喝了一碗烟汤,从此落下了心理阴影。”
雷钧开怀大笑:“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是喝了两次以后,瘾头反而越来越大。在师里那会儿,抽得*凶,写一篇通讯得要一包烟对付!”
两个人进了会议室,雷钧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支烟,结果一摸身上没带火机。郑少波变戏法似的,扔过来一个火机。雷钧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笑逐颜开的郑少波,然后将叼在嘴上的烟又塞回了烟盒:“不抽了!连里禁烟,我也不能例外!”
“这火机是我在集训队晚上点蜡烛用的,我可不会神机妙算,更不会整天塞着个火机专门给人点火。”郑少波解释完说道,“不抽也好,训练量大,以免肺活量跟不上。”
雷钧笑笑,一脸尴尬。
“怎么样这几天?还习惯吧?”郑少波问道。
雷钧应道:“还行,都挺照顾我的。”
郑少波越发觉得张义在慌报军情,暗自松了口气道:“对咱连队有没有什么意见要提的?过段时间你就得参加连队的正常管理工作了,肯定得有点想法吧?”
雷钧习惯性地又摸出了烟盒,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突然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这样训练正常吗?”
“哦?”郑少波挪了挪椅子往前凑了几步说道,“说说看,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在部队长大,虽然从小就厌倦这种生活,但咱们军队这些年的发展我一直看在眼里。不可否认,我们的军队从管理和装备上一直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但是,比起我们潜在的敌人和对手,这个进化的过程实在太慢了!”雷钧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你这个观点我很赞同!”郑少波面色凝重地鼓励道。
雷钧摇摇头:“你知道雷副司令员为什么把我贬到这里来吗?他说我反动!其实他就是想剥夺我的话语权。所以今天,以我这戴罪之身话已经有点多了,我是没有资格讲这些的!”
郑少波被雷钧的孩子气逗乐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正常也很值得探讨的话题。咱们这些基层的低阶军官只会逆来顺受,除了偶尔发发牢骚,没有几个人真正探讨过新时期人民军队建设的问题。”
郑少波的一席话让雷钧很是惊讶,像遇到了知己,在那一瞬间他冲动地想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倒出来。
“但我们还在为已经摩托化并走向机械化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我们的对手已经完全机械化并走向了信息化。当我们敌人的特种部队,手持反器材武器**内纵横数千里的时候,我们的侦察兵还是一根绳子一把刀,一套拳法几十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如果战争再次来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拿什么来保卫自己的**和人民?难道我们还要靠人海战术?还要寄希望于那些无畏的士兵抱着炸药去找敌人同归于尽吗?”雷钧脖子上一根青筋暴起,神情激动却又故作镇静地说道。
郑少波看出了眼前这个比他整整小了六岁的年轻人在强压着内心深处的激动。他没有雷钧这样的经历,更是对他这一番愤慨的言论无法感同身受。这个年轻的副指导员像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愤青一样,忧国忧民又自以为是,恣意而又执著地对一切他们看不惯、读不懂的事物发表着貌似高深的言论。
他知道,现在和这个曾经高处不胜寒的年轻人讨论这个话题还有点儿为时过早,让他学会思考并理智面对的**途径是,好好地在侦察连当一回兵!事实证明,雷副司令员作出的决定是英明的。
“报告!”郑少波正要开口说话,小文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指导员,连长问您今天晚上要不要组织教育训练?”
“这么快就要六点半了?”郑少波翻腕看了一下表说道,“要!六点半准时到俱乐部集合!”
“小雷,这个话题留待咱们下次好好讨论,到时候叫上张义。他比你我的想法还要多!”郑少波起身对雷钧说道。
雷钧显然是意犹未尽,郁闷地点点头。 侦察连跟很多连队一样,把军事体操中的器械练习安排在每天的晚饭前。跟普通连队不一样的是,侦察连的兵们艺高胆大,什么动作都敢玩。
训练了**的兵们,都把这种单兵练习当做休闲活动,单双杠成了他们挥洒激情的舞台。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展示自己舒展的肢体和优美的动作,感受那种高高在上、万众瞩目的感觉。
雷钧来侦察连的这段日子,一直很不屑参加这种班排自发组织的练习。反正兵们都热情高涨,一个接一个地自己往上冲,班排长们也不像在训练场上那样严格要求。所以,雷钧落得清闲,除了头几天跟着兵们做些简单的练习外,后来的几天基本上都一个人待在班里,捧着那本已经翻烂了的《雪莱诗集》如痴如醉,直到哨音响起,才会出门。应浩也从来没差人去叫过他。
平常这个时候,连队的干部都会到各班转转,看看内务、查查卫生。这天连长张义心情大好,独自一个人转到了器械场,饶有兴致地看着兵们练习。他转到一排,应浩正在单杠上做示范动作。张义东瞅瞅西看看,叫了下应浩:“副指呢?怎么没见人?”
“闺房里呢。”应浩气喘吁吁地应道。
张义瞪大眼问道:“干什么?他不用参加训练吗?”
“吟诗作对,对镜贴花黄呗,还能干什么?”应浩一脸不屑。
张义提起右脚:“那你是干吗的?马上给我叫来!不像话!”
应浩闪到一边,还想说点什么,看到连长面色铁青,像是真的动了火,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去叫人。
五分钟后,雷钧慢悠悠地走出营房,便听到一阵叫好声。抬首望去,单杠上有条人影,像风车一样来回做着大回环。雷钧盯了十多秒钟,才看清单杠上是张义。他心头颤了一下,紧赶几步站到了队列的一侧。
张义从单杠上跳下来,拍拍双手解下背包绳,然后抬手微笑着示意兵们安静。
“这个动作身体一定要抡出去,两腿绷直,劲儿全在脚尖上。胆子一定要大,闭着眼睛可不行!”张义说完瞄了一眼雷钧,突然声音高八度地说道,“同志们见过咱副指导员的动作没有?”
兵们扭头看向一旁的雷钧,齐声道:“没有!”
张义笑道:“让副指导员来一个好不好?”
“好!”兵们扯直喉咙大叫,另外两个排的兵们闻言,也呼拉一下冲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单杠。
雷钧站在那里不为所动,现场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张义仰头转了转脖子,轻声而又威严地叫了声:“副指导员!”
雷钧依然没有回应,但他已经拉开上衣的拉链,准备脱下外套。
“你哪个动作*拿手,就玩哪个。”张义的语气有点轻蔑,隔着几米远,将手中的背包绳扔了过来。
雷钧接过背包绳裹在衣服里,随手塞在了身边一个兵的手上,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向单杠。
张义从单杠旁走到了一边,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盯着雷钧。这时候他才发现,看上去显得有点单薄的雷钧,脱了上衣后,竟然一身肌肉。
雷钧在单杠边立正,接着跳起单手抓杠,两手互换来了几个引体向上,然后又不紧不慢地吊在杠上扭动身体。兵们表情复杂,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新来的副指导员,联想到刚才他畏缩不前的样子,很多人为这个副指导员捏了一把汗,但更多的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只有张义清楚,这家伙除了做热身动作外还在无声地抗议他的突然袭击,接下来肯定会有惊人之举。
果不其然。就在兵们都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吊在那里晃悠的雷钧,突然脚尖一点,极其轻巧地翻身到了杠顶。大家未来得及反应,雷钧已经仰头,腹部贴着单杠飞了出去,在身体和单杠呈180度的时候,“刷”一下又荡了回来,反身连续来了两个让人眼花缭乱的360度大回环。
这还不算完,就在兵们张大嘴巴准备叫好的时候,雷钧在翻转的过程中突然撒开右手,单臂又是一个回环。这个动作稍显狼狈,没有到位的时候他就赶紧换上了两只手,但这种只有专业运动员才敢玩的动作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但雷钧在空中一个漂亮的转体,稳稳地落在三米多长的沙坑边沿的时候,瞠目结舌的兵们终于回过了神。掌声、欢呼声还有跺脚声凝固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浪,差点把整个连队的营房都掀翻了!
张义倒抽一口凉气,接着忘情地大声叫好,甚至冲上来搂住了雷钧的脖子。这一刻,年轻的副指导员雷钧给他的震撼足以让他忘记所有的不快。
被兵们的热情感染的雷钧,此刻也有点面红耳赤。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在军校一直想玩却不敢玩的动作,竟然在今天喷薄而出……
郑少波在兵们沸腾的时候,和司务长远远地站在食堂门口张望。他没有看到那惊险刺激的场面,但张义抱着雷钧他看得真真切切。他*感兴趣的是,个性狂傲,从不服人的连长张义,今天怎么也像个孩子似的?
雷钧仍旧一言不发,对张义的真情流露无动于衷。
“同志们看到了吧?别都整天牛气哄哄的,就这个动作,够你们学三年了!”张义放开雷钧后感慨地说道。
此时的雷钧,已经抱着自己的上衣,消失在了营房里。 食堂里的餐桌上,张义显然还沉浸在激动中:“老郑,没想到这小子素质原来这么好!”
郑少波咽下一口馒头笑道:“你这个连长当得!雷钧在陆军学院就号称‘体操王子’,要不是年龄大了,搞不好就进八一体工大队了!”
张义听了这话就郁闷了,憋了半天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郑少波故作神秘地说:“这叫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你这个老侦察兵,���点浪得虚名啊。”
文书坐在一旁,小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把头埋进瓷盆里。
三 冰火两重天
如果把一支部队比喻成一副牌,那么侦察连就是“老A”,它就是一支部队的拳头,侦察兵就应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凡有比武和作战任务,侦察连一定是一马当先。
二团的侦察连更是如此,这里骄兵满营,这些在各连队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们,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在他们的心目中,侦察连就是**,自己就是兵王。这支连队从不缺少荣誉,尤其是在“土匪连长”张义和基层政工干部楷模郑少波的带领下,不管是训练考核、实战演习还是体育竞技,都必须要拿下**。这似乎已经成了连队的铁律。二团有个侦察连,让那些铆足了劲的普通连队主官们只能空叹“既生瑜,何生亮”。
兵们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面对普通连队和后勤单位,有点骄横之气便再所难免了。所以,他们照样看不起机关下来的新任副指导员。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副指导员更多的背景,更搞不懂上面为什么派来了这个一脸稚气的书生。尤其是在老兵们看来,这是个乏善可陈的家伙,侦察连根本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一开始,兵们还出于礼节,在碰到这个中尉的时候弱弱地问声好。几天一过,这点礼节也变得可有可无了。一班的几个老兵更是直接把他当做了空气,所有兵们该说不该说的话,该做不该做的小动作都在他面前毫不避讳。
雷钧在单杠上的惊艳表演,让他在兵们心目中的形象来了个360度托马斯全旋。当他再看到兵们的时候,迎来的都是崇敬的目光。这让雷钧很受用,原来自己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一鸣惊人的感觉。
雷钧来到侦察连的第十天晚上,老范挎着相机走进了侦察连。应浩正对着房门,坐在那里读报纸,抬头看见一个少校正要喊起立,老范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蹑手蹑脚地坐在了雷钧的身后。
雷钧知道屋里进了人,他还以为是张义或者是指导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过了好几分钟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趁着应浩翻报纸的当口,扭头看向身后。老范歪着个脑袋,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雷钧心里“咯噔”了一下,站起来拖起老范就要往外走。
这几天一班所有人都和这个副指导员相处得挺融洽,包括应浩,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了。这会儿雷钧没一点儿规矩,应浩有点不客气地提醒道:“副指,学习还没结束呐!”
“没结束你们就继续学习!”雷钧火起,站在门口没好气地说道。
应浩也毛了:“你至少也得打个招呼再走吧!”
老范跟在雷钧的身后,听到应浩这个语气,有点蒙了。这伙计毕竟在部队厮混了几十年,很快就判断出雷钧现在的处境,赶紧打圆场:“对不起啊,我给他请个假。半小时,*多半小时我们就回来!”
雷钧面红耳赤,感觉颜面尽失,恨不得一脚飞踹过去。他不想再跟应浩理论,一把拉过老范推到门外,跟着走了出去,“咣”一下带上了门。
“什么玩意儿!”雷钧愤愤道。
老范一脸怅然:“你小子脾气一点没变啊!跟一个小兵较个什么劲儿?”
“虎落平阳被犬欺!”雷钧的声音,几乎惊动了整个侦察连。
应浩听得真真切切,作势要冲出门外理论,被一个老兵拦腰抱住,气得一把将报纸砸在地上。
老范知道雷钧的脾气,没敢再接话,走到门外小声地对哨兵交代:“跟你们连长、指导员说下,就说师部的范干事过来找下你们的副指导员,半小时,*多半小时就回来了!”
雷钧早就蹿到了楼外,扭头喊道:“老范,你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张义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目送老范和雷钧一前一后地走出侦察连的院子。一回头,看见应浩气乎乎地站在了门口,他沉声问道:“你和副指掐起来了?”
应浩说:“求你把这位爷调到别班去吧,我管不了他!”
“说什么浑话!怎么回事?”张义厉声问道。
应浩如此这般,刚讲到一半,张义就打断道:“不是他没规矩,是你小子脑子一根筋。等他回来,向他道个歉!”
应浩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凭什么我向他道歉?让我管他也是你交代的!”
张义哭笑不得:“拉磨不知道转圈!是个人都要脸,何况他还是干部。你小子班长都当三年了,这点儿道理还非得我掰开了跟你讲?”
“他要脸我不要脸?我啥也没说,他凭什么骂人?”应浩声音小了不少。
张义拉长脸:“马上都要当排长了,还整天咋咋呼呼,像颗冲天炮!回去好好想想,就是想不明白也得跟他道歉!”
应浩下楼的时候,气得一脚踢在楼梯上,然后又跳起来抱着脚,痛得倒吸凉气。 靶场上,雷钧恢复了在师部的作风,双手插在口袋里问老范:“师傅,您老这么有空,还亲自下来体察民情?”
这两文人在一起,虽然相差十多岁,军衔差了两级,而且还有师徒关系,但一直没有等级观念。是同志,但更像是兄弟。
老范被刚才那么一闹,有点兴致索然:“师里有个任务,单位任我们自己选,我就来二团了。刚忙完,就小跑着过来找你。”
“*近有没有什么大作问世?我现在彻底变成了一介武夫,再也不用看老爷们的脸色了!”雷钧不无调侃地自嘲。
老范文绉绉地说:“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当武夫多好!挑灯看剑、吹角连营。我还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端着枪冲锋陷阵,可惜生不逢时!”
雷钧鼻子里哼了一声,极不屑地说:“要不,我让我们家老爷子也给你安排到侦察连来?让你也体验一下生不如死的日子?”
老范干笑数声:“廉颇老矣!这个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折腾吧,你还有的是时间折腾!”
雷钧笑道:“羡慕吧?”
“谈不上!”老范说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感慨?你口述,我帮你记录!”
“你都看到了啊,水深火热加温水煮蛤蟆!一个小兵蛋子就能让我没脾气。”雷钧幽幽地说道。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老范摇摇头说道,“你的脾气一点儿没变!本来想听你慷慨激昂的话语,没想到你小子牢骚满腹。”
“我现在也只能在你面前发发牢骚,等下回去还得继续装孙子!”雷钧扭头盯着一辆驶过的卡车,缓缓说道。
“小雷。”老范正色道:“切?格瓦拉说过‘面对现实,忠于理想’。你还是没办法面对现实,还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乌托邦里,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既然你无法改变现实,就要学会活在当下。我原来觉得你骨子里有股傲气,那是文人难得的一种品质;但现在,我觉得你浑身透着邪气。一种你不承认,但所有人都能看得真真切切的邪气!”
“恨铁不成钢了,还是觉着我这徒弟让您脸上无光?想大骂就骂吧,我保证不还口!”雷钧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目光看着老范。
老范没有理会雷钧的抗拒,继续说道:“一直觉得你是个能成大气候的人,你身上的傲气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同龄人所不具备的。它会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让你凛然傲立,也能刺得你鲜血淋漓!”
“给我一根烟!”雷钧用力地拿脚搓着地上的沙石,抬头说道。
老范摸了摸口袋,摊开双手:“我也抽完了。戒了吧,戒了好!”
雷钧无言以对,陷入了沉默。夜色撩人,晚风轻袭,师徒俩突然都无话可讲,默默地并肩走了好长一段路。老范突然拿出相机,说道:“来,选个地方我给你拍张照。**次看你穿作训服,真精神啊!”
雷钧不置可否,摇摇头说:“师傅,有时间多来看看我。”
“我已经提了转业报告,以后能来这里的机会不多了!”老范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相机,不无伤感地说道。
“你终于还是决定走了。”雷钧的反应有点冷漠。
老范笑道:“是啊!换一种活法,虽然我万分不舍。走和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自己敢不敢作出决定,敢不敢迈出这一步。”
“记得来送我。我不会走太远,这个城市还是有单位愿意接收我的。我现在在想,是要当个自由人还是继续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总之,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心情,怎么样我都能适应!”老范装回了相机,挥挥手说,“回去吧,明天又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看着老范踌躇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雷钧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山难容二虎!”郑少波抱着双臂靠在会议桌上,对张义说道。
张义笑呵呵地说:“这叫未雨绸缪!让他们咬,只有应浩对付得了他,只有他对付得了应浩!这两小子以后都是侦察连的骨干,现在顶牛比以后对着干好。”
“你这什么逻辑?这才刚刚露出个苗头,真要干起来了,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兵们看笑话不说,这个连队岂不乱了锅?”
张义不以为然:“我的大指导员,别整天就想着和谐,把心放回肚子里。这两小子一个秉性,出不了什么事。我敢打赌,他们早晚得穿一条裤子,往一只壶里尿。到那时候,有你操心的。”
郑少波板起脸数落:“你别老是意气用事。咱俩说好了让他先当排长,你转身就变了主意,给人安排去当新兵。这事我还没跟你计较,你倒来了劲了。”
张义哈哈大笑:“老郑,你这嘴巴非得占点儿便宜才甘心?好了,我跟你道歉,以后**听党指示!”
郑少波哭笑不得:“应浩你要给我多敲打敲打,这排长还没当尾巴就翘上天了。该尊重人的时候就要尊重人,咱们也不能拿着玉米当棒槌,人家毕竟是干部,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
张义点头称是:“雷大公子就交给你了!”
“这叫什么话?烫手的扔给我,自个儿当甩手掌柜。”郑少波没好气地说道。
张义抓抓耳朵:“得!我又说错话了!千万别上纲上线啊。我的意思是咱们结对帮扶,雷钧的思想工作你来做,应浩我来修理。”
雷钧眼睛红红地回到一班,应浩正端着一盆衣服出门。两人在门口四目相对,僵持了十多秒,应浩贴着房门,将脸盆高高举起。
雷钧落落寡欢地一屁股坐在了床铺上。副班长胡大牛搬了张马扎轻轻地放在雷钧的面前,凑了过来:“副指,您消消气,先坐这儿!”
“咱班长就是个驴脾气,您千万别跟他计较!”一个下士跟着凑了过来说道。
雷钧翻眼看看胡大牛又看看下士,冷飕飕地说道:“你们是不是都爱在人背后说人坏话?”
两个老兵讨了个没趣,撇撇嘴,闪到了一边。 这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这样的季节这么大的雨,在西北地区实属罕见。零点过十分,张义打着手电筒,悄悄溜进了一班。
应浩躺在床上数羊,瞥见一个人影进屋,他警惕地翻身坐起。张义抬手示意他噤声,手电筒在各个床铺上晃了晃,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张义一走,应浩就觉着不对劲。连长查房一般都在上半夜,以他的性子和习惯,这么大的雨,肯定得整点动静。
应浩悄悄爬起来,挨床捅醒了所有战士,就是没有管雷钧。兵们都心照不宣,开始穿起了衣服。没曾想,雷钧睡得并不沉,很快便被兵们细微的动静吵醒,睁开惺忪的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果不其然,未等雷钧反应过来,一阵凄厉的哨音响起,张义在楼道里扯直喉咙大叫:“二号着装,紧急集合!”
等到雷钧系好皮带,一班的兵已经全部夺门而出。
五分钟后,雷钧*后一个冲出营房,未来得及报告,张义的声音已经响起:“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同志们活动一下筋骨。十公里外骆家庄军械库,指导员在那里等着你们!*后十名,包哨一个星期!”
兵们见惯了这种事情,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只有雷钧倒吸一口凉气,在这么恶劣的天气拉练,他在陆军学院还从来没遇到过。
“提醒各位,天黑路滑,保护好自己的装备。副连长,检查着装!”张义补充道。
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雷钧,这才发现只有自己没带武器,正要打报告,一杆81自动步枪从大排头应浩那里传递到了他的手中。应浩多长了个心眼,料到雷钧可能会忙中出乱,在经过大厅时顺手操起了两杆枪。
雷钧感激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胡大牛,胡大牛侧过身子瞄了一眼雷钧,小声说道:“你这被子可以解下来了,这个不用带!”
雷钧很郁闷,正要解开肩上的背包绳,张义在身后抓住他的被子用力一扯,雷钧猝不及防,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向右转,跑步走!”张义提着雷钧的背包顺手扔向一旁的小文书。
八十多号人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凌晨,迎着倾盆而下的雨水呼啸着冲出了二团的营地。排在队尾的雷钧紧跟着队伍,歇斯底里地喊着口号,刚才那点不快已经完全被雨水湮没,一种久违的豪迈与感动不可遏止地涌上他的心头!现在,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单等一声令下,然后杀出重围,把所有人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奔跑,兵们只能凭着感觉压着步子往前冲,不时有人大叫一声,从队列中蹿出来拔鞋。大约跑出五六公里后,一直驾驶三轮摩托车在前面打着跳灯引路的副连长,突然将车停在路边拧开大灯。这是侦察连夜间奔袭惯用的信号,大灯一亮,兵们便开始夺路狂奔。
雷钧越过缓缓而行的三轮车时,才发现一直在他右侧如影随形的正是连长张义。这时候的雷钧,体力已经开始透支。这一年多机关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让他的身体素质大打折扣。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参加了系统训练,这一路奔袭,估计早就体力不支了。
张义靠近了雷钧,善意地提醒道:“现在还不是冲的时候,注意调整呼吸,掌握好节奏!”
“谢谢!”雷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地回应道。接着咬紧牙关,发力向前冲刺。
几分钟后,雷钧终于悲哀地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前面的人还是无穷无尽。而身边,不时有激起的泥水扑面而来。“士可鼓,不可泄!”在努力多次未果后,雷钧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
“没有人会同情你所受到的这些所谓的委屈,也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凭什么都要看你的脸色?就因为你的背景跟别人不一样?就因为你是大机关下来的?那么多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一门心思想去侦察连的兵们和干部们都去不了那里,而你就能!你凭什么……”
“你还是没办法面对现实,还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乌托邦中,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奔跑的好处是,会有大把**的时间供你去思考,思绪并不会因为大脑缺氧而短路,头脑反而更清醒。可以想很多很多事情,可以想通很多原来想不通的问题,还能忘记很多身体上的不适。王福庆和老范的话,轮番在耳边响起。而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经历,就像幻灯片一样不断在脑海中闪现。雷钧突然感觉头痛欲裂,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嘴里生生地呛了一口泥水。
雷钧挣扎着爬了起来,转过头迎着刺目的灯光,看了一眼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三轮摩托车。“啊!”雷钧仰起头,冲着黑夜的苍穹拼尽气力长吼了一声。
一直跑在队伍前列的应浩,突然转身往回冲,整整五百米后,他终于看见了蹒跚的雷钧。
雷钧清晰地看到了应浩那张须发贲张的脸,他听不到应浩在吼叫什么,他拼命地护着手里的步枪不让应浩夺去。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把枪交给你这个新兵蛋子?张义没告诉你雷副指导员是陆军学院的优等生吗?你这个没长眼的家伙……
“浑蛋!他感冒了这么多天你都不告诉我。”张义将半盒**药扔在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对着惊慌失措的应浩吼道。
“老张,冷静一下。你要发火冲着我来,我是指导员,都怪我太粗心了!这小子肯定是急火攻心了,否则以他的素质不可能挺不下来。”郑少波轻声地说道。
“你回去通报一下李队长,让卫生队备好车。如果这瓶吊水打下去还不退烧的话,天亮以后把人送到师医院!”张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雷钧,将卫生队的医生拖出郑少波的房间交代道。
雷钧做了一个梦,到处都是炮火连天、硝烟弥漫。他看不到自己的战友,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哪个阵地,不管自己怎么呼喊,回应他的只有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一发炮弹在身边炸响,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四分五裂地被抛向了空中,然后飘啊飘,飘啊飘……
四周一片沉寂,他动了动身子,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身边好像有很多人,模模糊糊一个也看不清。他努力地想睁开眼,但头顶上的太阳实在是太刺眼了。
“醒了,副指醒了!”小文书抓住雷钧的手,欣喜地叫道。
“我怎么了?我这是在哪里?”雷钧茫然而吃力地问道。
“小雷!”郑少波轻声地呼唤道。
有人在低声欢呼,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隔着一个世纪,隔着一个时空!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浑身疼痛,连扭头都非常吃力。雷钧闭上眼睛,再也无力开口说话。良久,又沉沉睡去。
“睡眠不好,加上感冒和体力透支!”四十多岁的团卫生队上校队长,摘下听诊器,起身对侦察连的两个主官说道:“烧已经退了,再挂一瓶葡萄糖,休息几天就好了。你俩也太……他的脉搏跳得很快,神经一直高度紧张。一个干部怎么会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张义和郑少波面面相觑,都低下了头。
雷钧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闹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桌子上的台灯发出暖暖的光芒,小文书趴在桌子上已经沉沉睡去。他口渴得难受,想要抬起手来,却发现右手被人紧紧抓着。
趴在床边的应浩警惕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雷钧,兴奋地说道:“文书,副指醒了,快去通知司务长,整点吃的来!”
“我不饿,给我倒点水。”雷钧有气无力地说道。
张义光着膀子,穿着大裤头几乎和郑少波同时扑进了屋里。
“好小子,你可真能睡!”张义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叫道。
“谢谢你们。”雷钧声如蚊蝇,那神情有几点尴尬还有几分羞愧。
“可把我们吓坏了。张连长和一班长从昨天到现在几乎都没有合眼。”郑少波说道。
雷钧坐了起来,晃晃脑袋说:“我没事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走吧!都回去睡觉,应浩明天早上值班。文书还要再辛苦下。”张义吩咐完,对雷钧说道:“想吃什么跟文书说,伤了元气,得好好休息几天。别想太多。”
等到连长和指导员走出房间,雷钧小声地问文书:“我昨天是不是晕了?”
“是啊!是一班长把你背到了军械库。他右脚还崴伤了。”文书说道。
雷钧轻轻地闭上眼睛,良久,又开口问道:“其他人没事吧?”
“没事!”小文书笑道:“下大雨对连长来说,就是天赐良机,同志们早就习惯了。对了,下午团长过来看你,把连长好好熊了一顿!”
“那我应该是侦察连**个在训练中倒下去的兵吧?”雷钧幽幽地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小文书习惯性地挠挠头,嘿嘿笑道。 第二天中午听到开饭的哨音,雷钧从床上爬了起来。小文书打了饭回来,发现指导员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下饭盒,就往楼下跑。
刚跨进一班,雷钧就指着自己的床铺问道:“这被子不是我的吧?”
小文书说道:“您被子还是湿的,没干,这个是连长的。”
“那他睡什么?”雷钧问道。
小文书笑嘻嘻地说道:“连长上午去后勤处磨了五床被子回来,说是多备几床,以后说不定还能用得着。刚还交代我,把他的被子换回去!”
“别换了,就用他的被子。”雷钧起身就往外走。
小文书愣了一下,跟了上来:“副指,饭已经打好了,在指导员房间。我给您拿下来吧?”
“不用,我去食堂吃!”雷钧头也不回地说道。
兵们正在食堂前列队唱歌。雷钧跨出大门,迟疑了一下,然后整整着装,低着头走向了队伍。指挥唱歌的应浩瞪大眼睛看着雷钧,兵们都扭过头看着他。郑少波从食堂里探出头,犹豫了一下,带头鼓起了掌。
雷钧站在队伍的一侧,看着兵们使劲儿地鼓掌,眼睛红了,微笑着点点头。那一刻,他真想放声大哭。
“让副指导员给同志们指挥个好不好?”张义站在队伍前说道。
兵们齐声叫道:“好!”
雷钧脚步坚定地跨上了台阶,定定神,长呼一口气,双手举在空中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预备,唱!”
兵们引吭高歌。雷钧舞动着双臂,双眼定定地看着远方。这一切是多么地熟悉,恍然间,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年前的某陆军学院八一礼堂内,所有预排节目表演完后,雷钧被数百名学员起哄登上了巨大的讲台。本来,为了这毕业前的*后一次联欢,他和三个同学精心排演了一台幽默话剧,他扮演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
可是*后关头,这个节目被学院政治部以荒诞、低俗的名义给和谐了。雷钧气得当场就将手中的折扇拆得粉碎。要不是院方看在马上要毕业的份儿上高抬贵手,就凭这个**的动作,就够他背上一次可大可小的处分了。
原本铁下心来不再上台表演节目的雷钧,经不住战友们一阵紧似一阵的催促,晃晃悠悠地上了台。看着群情鼎沸的台下,雷钧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将麦克风放回了架子上,说道:“一个人唱没意思,我来指挥,还是大家一起来吧!”
台下一片嘘声。
雷钧自顾自地举起双手挥舞着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唱!”
台下的几百个学员,像约好了似的,不为所动。雷钧放下双手,摇摇头,接着又迅速举起双手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唱!”
学员们呼拉一下,全部起立跟着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是因为时代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失掉多少发财的机会,丢掉许多梦想……”
那天,雷钧一口气在台上指挥五百多名学员唱了五首军歌。也就是那一次,他才**次感受到作为一个指挥官的激情与豪迈。
联欢会结束后,被学员们感动的中将院长,红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管你们今后到什么单位、干什么样的工作、遭遇怎样的挫折,都要记住今天,记住自己曾经是陆军学院的一员,应忍辱负重、胸怀天下!” 雷钧的**,基本上都是跟书一起度过的。他有一个保持了近十年的习惯,每个月至少要阅读一百万字。来到侦察连后,他几乎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只有**可以利用。
连队俱乐部那几百本破破烂烂的图书,只有十多本是他从前没有看过现在也感兴趣的,这十多本书陪他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除了连队统一组织的活动外,兵们各得其乐。雷钧如饥似渴地捧着书,其他人也不忍去打扰他。
这个周日,雷钧看完了*后一本书,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发愣。那边,正和胡大牛下象棋的应浩,刚刚悔了一步棋,大牛不依不饶,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雷钧起身观战,其他的兵也跟着围了上来。
胡大牛看见了副指,仿佛见到了救命恩人:“副指,你看看咱班长,真不要脸。俺这个‘马’跳上去他就完了,他又悔棋。下一盘棋悔了五次,真没劲!”
应浩不急不恼,脑袋转了一圈问围观的兵们:“谁看到我悔棋了?啊,谁看到了?你们看见了吗?”
兵们或摇头,或哧哧窃笑。胡大牛急眼了,抢过一粒棋子拍在棋盘上说道:“副指导员,您一定要为俺做主啊,他刚才就是这么走的,俺的‘马’跳一步就将死他了!”
雷钧笑而不语。应浩仍旧摆出一副无赖的表情,催促道:“快点走!副指导员根本就看不懂!”
“你让他悔这一步!”雷钧站到胡大牛的身后说道。
应浩得意扬扬地“挺士保将”。胡大牛正在犹豫间,雷钧拿起一粒棋子架了个当头炮。应浩抬头看了一眼雷钧,“将”向左边走了一步。
“想好了没有?再给你一个机会悔棋!”雷钧笑眯眯地说道。
应浩看了一眼棋盘,不置可否。几个看出门道的兵大叫:“落‘士’啊,快点落‘士’!”
应浩脖子一梗:“不悔了,就这么走!”
“将!”胡大牛这次反应神速,跳马将军。
应浩不假思索地向上跳“将”。
雷钧手一动,斜刺里杀出一头“车”死死地顶住老“将”,哈哈大笑道:“输了没?还悔棋不?这次必须得连悔三步才行!”
应浩这才醒悟过来,毫不含糊地拿起“将”就要反悔。
应浩终于激起了众怒,围观的兵们大叫:“班长又耍赖!”
“这盘就算和了!”应浩脸色微红,抓起棋盘摇了摇,咬牙切齿地说道:“副指导员,咱俩来一局!我非杀得你找不着北!”
“臭棋篓子,我才不跟你下!自从十五年前赢了学校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后,我就决定退出棋坛,永不复出!”雷钧神采奕奕地说道。
兵们一阵惊呼。应浩却是一脸不服气:“吹吧,你就死命吹,反正吹牛不上税!”
“还真不是吹的!这个我知道。王副政委在咱们团号称‘天下不败’,副指导员除掉一个‘车’下他!”郑少波手里拿着几封信,应声而入。
应浩的脸红得像个猴屁股:“那……那平常怎么不见他跟人下棋?”
胡大牛接茬道:“真正的高手都是大隐于市!就你这水平,咱副指怕把手下臭了!”
“行了,都别贫了!”郑少波哈哈大笑,举起手里的信扬了扬说道:“谁的媳妇儿这么痴情啊?谁啊?好家伙,一次寄了三封信,也不怕把人嗝死!”
“俺的,是俺媳妇写的!”胡大牛跳起来就要去抢郑少波手里的信。
应浩冷不丁从背后抢过信,抓在手里,清清嗓子说道:“同志们都安静一下,我现在来代表大牛哥给大伙儿读读啊。”
胡大牛抢了几次都扑空了,急得抓耳挠腮,无助地看看郑少波又看看雷钧。
“哟!还有照片,大牛嫂的照片!”应浩一边拆信,一边惊喜地叫道。
郑少波正要出言阻止,几张照片从信封里滑落在地上。一班的兵们“嗷”一声,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