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酿造中的烈酒
宽阔的地下大厅里,此起彼伏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在呛人鼻息的腥臊气团中响亮地回荡。大厅一角,坚实的混凝土筑成的冶炼蹄铁的壁炉红焰烈烈,火星飞窜。一个侏儒正在炉边忙活着。此人半身赤裸、皮肤乌亮、筋肉暴耸,神形滑稽,像个雷神的小兄弟。随着他有节奏的敲击,臂膀上的二头肌突突乱跳,砧铁上的工件顺从地弯曲变形。这是一间房顶低平、墙面粗糙的宽大石室。旁边的马厩里,大概是皮噶苏斯。正响亮地咀嚼饲料——那匹脖颈曲线优美的雄性种马,那头仍然像出生时一样通体光鲜的漂亮畜牲。
附近围候着它的母马们或暗暗嘶鸣,或哀婉幽怨,或相互讥笑,竞相向它邀宠。它不时以优雅的姿态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腾挪几下轻蹄,紫色的明眸熠熠生辉暗带着它那来自**的阿拉伯祖先的傲慢。
马,几十匹马,布满视野的马;有温顺的,狡黯的,狂野的;也有被套上鞍具从此循规蹈矩的;还有野性难驯死不就范的。马粪的腐臭以及马的鼻息、汗液的腥臊混杂在潮热的空气中,形成一层蛋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昏暗的空间。马厩外悬挂着的马具洁净闪亮;油润的皮革上,铜制配件灿灿发光;棕色的马鞍光泽如缎;白金一般的马镫耀人眼目;周遭的缀绳像黑檀木一样光滑油亮。柱子上的套马索有条不紊,来自印度的毛毯也情调不凡……
马房主人的威仪也比得上一个国王。华美的斯泰森阔边高顶毡帽。就是他的王冠,长筒科特式自动手枪就是他的权杖,而美国西部飞尘滚滚的荒原便是他辽阔的疆土。
他的禁卫军是一群罗圈腿的骑士,像人马座的徽像一样终日臀不离鞍,蹄声不绝。这群人长于用灵巧的手法卷着纸烟,用拖沓、轻柔而逗趣的语调交谈,用围着细碎皱纹的棕色眼眸温情地仰望漫天星斗,收获那来自无边苍穹的安详与宁静。至于他的宫殿——那是在数千英里之外坦延着的大牧场。
然而,马房的主人,那位顶着古怪王冠、提着独特权杖、簇拥着神奇卫队的国王,并没有把他的**建在风吹草滚的荒野平川上。既没有建在得克萨斯、亚利桑那或是新墨西哥州,也没有建在适合他这类君王叱咤风云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他的官邸就在美国*为世俗的体系之下;没有气势磅礴的高山峡谷或绿野幽林,更不用说一望无际的荒原大甸了。它屈居于摩天大楼、地铁网络的重重包围之中,熏染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氛围里,四处是影剧院、广告牌、霓虹灯、贫民窟、俱乐部、电信发射塔、文化论坛、传媒小报,诸如此类。这一切距离英格兰乡村茅合里或绿油油的日本稻田间自然生存状态过于遥远了。一箭之外的地方坐落着休闲娱乐的好去处,百老汇,不时传出纽约城毫无幽默可言的莫名其妙的哄笑。在这间地下室顶面三十英尺以上、五十英尺以东和五十英尺以西的地方,便是轰鸣咆哮着的大都市的领地了。建筑物像一座座巨人,彼此的缝隙中每分钟都有上千辆汽车飞驰而过。而椭圆形露天赛场,可以说是纽约新建的*庞大的体育盛会的神殿……
至于马,它们是野外广阔世界的来客,无论是来自东部或西部的,通通像兔子一样被拘到一起关在栏中,它们委屈地低喑嘶鸣。
在英格兰,这种事是****的。教化早已植根于他们不温不火的心性之中,无须再追溯早已消散了的先哲训条。圣泉只有在美国才会倒流。很久以前,辽远西部强壮的男子会偶尔一聚,过节一样地喜气洋洋,比试他们的驯马术和骑术。那真可谓西部的狂欢节,只属于西部的盛典。如今,这种传统被从西部碱性的土壤中连根拔起,马匹啦,马术啦,牛仔啦以及所有的一切,一股脑地移植到东部坚硬的地面上来啦。那种原始的称谓——骑术竞技会——被保留了下来,而其目的——服务于纯粹的娱乐——使其风采蒙上一层尘垢。观众排着队从围着铁栏杆的通道掏钱买票进入竞技场,一窝蜂地扑向具有敏锐眼光的开发商们设置的陷阱。
这真可谓文化拓荒的硕大果实啊,一个具有园艺学色彩的传奇——横跨东西部文化移植的*新示范——疯狂比尔·格兰特麾下的牛仔骑术团!
此刻,在那匹血统**的骏马的围栏旁边,不动声色地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材较矮,形容怪异,右臂粗壮发达,左臂只有肩肘之间的一小段残肢吊在打了结的衣袖里。
他脸颊消瘦,气色晦暗,而这种晦暗很难判断是灼热阳光涂抹的成果还是本性饱受煎熬的痕迹。与那匹马有点相似,此人气宇间潜藏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霸气,很薄的嘴唇带着轻蔑的神情。这就是心智机敏、锐不可当的人物,“独臂伍德”,这个古怪的称谓,是种对于**的*为荒诞的诠释!而广为人知的是,这个称号所代表的是骑术团里**流的骑技师;也就是说,疯狂比尔·格兰特手下*出色的艺人伍德。他琥珀色的眼眸射出的是令人战栗的寒光,强壮有力的筋骨昭示着神话的不谬。
另一个人物截然不同,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特质。这是个高大魁梧的骑术师,随意地站着,像一棵久经荒山骤风吹扫的老树,给人一种内华达山峰一样的苍老而永恒的感觉。白发衬托着一张深褐色的脸膛儿,明眸皓齿,目光如炬,顾盼间有一种阅尽沧桑的稳健。脸相并无醒目之处,但与他魁伟结实的体魄合起来看就有种史诗英雄人物的风采,宛如一尊穿过岁月的幽暗迷雾呈现于俗世的战神雕像。厚重的深褐色眼皮总是懒洋洋地耷拉在那双阔目上,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长缝,锐利的目光从此间须臾不断地扫射出来。这位来自另一世界的英雄,却入乡随俗地穿着一身东部流行的衣裳,看上去有点儿不伦不类——老巴克·霍恩!残酷的荒原与浪漫的好莱坞共同创造的神物。
是啊,好莱坞,那个吞噬任何送到嘴边生灵的摩洛神。;令当代美国青少年心驰神往的圣殿,其感召力就如同昔日牛仔、水牛比尔之类的西部传奇在大势已去的上一代毛头小子心中的地位一样。而就在这个圣殿里,他,巴克·霍恩把西部的历史风貌活生生地带到了现世。不是现在这个到处跑着福特车、拖拉机,到处竖着加油泵的西部,而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沉甸甸的六发左轮枪逞威的时代,是詹姆斯·博依斯和吉特·霍恩的天下,是充斥着盗马贼、印第安醉汉、牲畜贩子、小酒馆、木条地板、靠暴力维持和平的警长和枪声屡屡不绝于耳的西部。巴克‘霍恩借助摄影机和放映设备完成了重现那段辉煌历史的奇迹,而他本人作为一个真正从往昔尘埃中走出来的人物,把一切栩栩如生地搬上银幕,实在是浪漫得登峰造极。巴克·霍恩曾在银光闪烁的幕布上挥舞着套马索、放着枪、策马狂奔。在那种如今健在的昔日热血青年没有一个不是激情中战栗着长大的。数以千计的拷贝影片曾发往全国各地,不同种族的合众国公民共享了同一个神话的震撼。
有了两种颜色:独臂伍德,老巴克·霍恩。
轮子依然静止不动。
独臂伍德挪了挪两条弯曲的腿,把一张刀削似的**嗖地一下凑近霍恩暗褐色的脸膛,在离他一英寸的地方盯着他看。
“巴克,你这叫人恶心的老家伙,就该滚回电影厂去,跟那些花花公子待在一起。”他拖着含混不清的长腔说。
巴克·霍恩没有做声。
“可怜的老巴克,”伍德摆了摆那小半截残臂说,“路都走不利索了吧!”
巴克阴沉地问:“你什么意思?”
独臂人眨了眨贼亮的眼睛,右手摸住腰带的铜头:“你这老不死的,在这儿挡什么横!”
一匹马喷了个响鼻。两人谁都没有回头去看。身材高大的老者独自自轻声念叨了几句。伍德的五官拧作一团,嘴巴嘲弄地歪扭着,筋肉暴突的右臂也举了起来。老巴克俯身躲闪……
“巴克!”
两人闻声立即站直了身子,像是被突然拉起来的牵线木偶,齐刷刷地一起转过头来。伍德举着的手臂也悄然垂下。
吉特·霍恩站在马房的门道里,目光来回扫视着他们俩——老巴克的宝贝女儿!一个孤儿,并非出自霍恩灰暗的血系,却由他老婆充沛的乳汁喂养起来,又由他一手抚养长大。可怜的老婆早已命归黄泉,所幸的是吉特长伴他的左右。
这姑娘身材硕大,个子直追老巴克。有着阳光染就的红褐色皮肤和像倔强的母马一样刚硬结实的轮廓;眼眸呈蓝灰色,小巧的鼻翼微微颤动;装束不俗——那身纽约式长裙正赶时髦,那活泼的无檐帽也是第五大道的*新款式。
“巴克,你不害臊么,居然跟伍德斗嘴!”
伍德皱了皱眉,挤出一个笑脸,用指端捅了捅他的牛仔帽檐,重新皱起眉头,嘴里无声地叨咕着什么,迈着他那两条弓形腿,步态滑稽地走了开去,绕过埋头干活的铁匠,消失了。
“他说我老!”老巴克·霍恩委屈地抱怨道。
她把他古铜色的大手拉到自己手里:“别往心里去,巴克。”
“可恶的东西!吉特,他该不是要跟我说……”
“理他昵,巴克。”
他忽然笑了,喜笑颜开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吉特·霍恩在年轻一代人心目中的地位像她那位闻名遐迩的养父十几年前一样了得。她在广阔的牧场上生长,追着马群奔跑,终日与强悍的牛仔们嬉戏,叼着单刃猎刀就如同现代女孩叼着牙齿矫正圈,在无垠的天地间撒野。同时她又戏剧性地拥有个在银幕上大红大紫的养父,于是好莱坞的发行代理人纷纷向她聚拢来,想利用她制造一个更为精彩的神话。巴克的制片人自有主张。巴克是越来越老啦。而吉特显现的男子气远远盖过她身为女性的娇柔,但又比纯粹的女巫型人物妩媚得多。无疑她可以取代她的养父打出个新高潮。那是九年前的事。那时的吉特十六岁,是个矫健、挺拔、野性十足的顽皮姑娘……孩子们为她都疯啦。她能骑善射、绝活不穷,小嘴儿里粗话连篇、妙趣横生。当然,故事里总要有男性英雄,她就顺便也把亲亲吻吻、搂搂抱抱的色情戏演得如火如荼。于是她的大名吉特·霍恩便无人不晓了:一个了不起的牛仔女星!轰动性的票房效益!
老巴克自然静悄悄地从银幕上淡出了。
他们走出马房,沿着坡道穿过狭窄的混凝土走廊,进入一个排列着许多化妆间的长厅。其中一个小门上方悬挂着一个金属打造的星形饰物。巴克一脚踢开了那扇门。
“什么他妈明星!”他吼了一声,“进来,吉特,进来,把门关上……我早晚得把那盗马贼的嘴撕烂!坐下,我跟你说。”
他像个赌气的孩子,重重地把自己扔到沙发上,眉头紧锁。吉特亲昵地抚弄着他苍白的头发,一脸笑容;但是她蓝灰色的眼眸深处却深藏着某种忧虑。
“我的天啊!”她柔声细语地说,“这可不像你,巴克,这么小心眼。你得管着点儿自己的脾气。难道这不是……别动那么大的气,你这老山猫!……这么激动对你可不好。”
“你别跟我装傻充愣,吉特。”
“你敢肯定……”
“闭嘴,吉特!我没什么毛病。”
“队医不是给你看过了么,老顽固?”
“今天是看了,说我没事儿。”
她从他坎肩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很在行地在椅背上划着了火,举到他卷好的纸烟前头:“你都六十五岁了,巴克。”
他透过缭绕的烟雾斜视着她笑道:“你是说我到头了。吉特,尽管我已经三年不上电影了……”
“是九年。”吉特温和地说。
“三年嘛,”巴克争辩道,“我叫全民族重温了历史,那是我干的吧?很好,我现在跟那时候一样棒。摸摸这腱子肉!”他举起粗壮的右臂,她顺从地拍了拍那上面隆起的二头肌,真硬得像石头。
“怎么回事,吉特?别这么浮皮蹭痒的,用力捏捏看!骑骑马,打打枪,玩玩绝活儿,这都不算什么——你该知道我过去十来年一直坚持活动来着。这个竞技场,还吹什么‘疯狂大比尔’,那点把戏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比尔也就是抬抬我的架子,让那些混帐制片商乖乖回来找我,签上几个像样的大合同……”
她吻了他前额一下:“得啦,巴克。你只是要……当心一点,好吗?”
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巴克已经把他的两条长腿翘到化妆台上去了。透过淡淡的烟雾,从对面的镜子里可以看到他依然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吉特像个成熟的女人那样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然后她挺直高高的身板,迈起男人一样干脆利索的大步,穿过走廊朝坡道另一侧走去。
砰砰!远处隐约传来枪声。她脸上顿时恢复了快活的生气,她加快步伐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许多人与她擦肩而过——老熟人们、戴着牛仔帽和皮绑腿的小伙子们,以及穿着皮衣和牛仔裙的姑娘们。空气中弥散着皮革的气味、人们轻柔的谈笑声和自制卷烟的清香……
“柯利!嘿,真会玩儿呀。”
P4-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