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的动物朋友
芦鸡
有一年春末,梅花溇(流过我们村子的河)涨大水,从上游漂下来一窠小芦鸡,一共三只。
长发看见了它们,跑来叫我们一起去捉。我们在岸上跟着它们,用长晾竿捞,用石块赶,一直跟到周家���边,幸亏金奎叔划着船在那里捉鱼,才围住了小芦鸡,用网把它们裹了上来。分配的结果,我一只,长发一只,灿金和王康合一只。
那小芦鸡的样子就跟普遍的小鸡差不多,只是浑身是黑的,连嘴和脚爪也是黑的,而腿特别长,所以跑起来特别快。为了防它逃跑,我用细绳缚住它的脚,把它吊在椅子脚上,喂米给它吃。小芦鸡吃得很少,却时时刻刻想逃走,它总是向外面跑,可是绳子拉住了它的脚,它就绕着椅子脚转,跑着跑着,跑了几圈以后,绳子绕住在椅子脚上了,它还是跑,直到一只脚被吊了起来,不能动弹时,才叽呀叽呀地叫了起来。我以为它是在叫痛了,就去帮它松开绳,可是不一会儿,它又绕紧了绳子,吊起一只脚来,而且叫得更响了,我才知道它不是为了痛在叫,而是为了不能逃跑,才张大了黑嘴在叫唤的。——这样几次以后,小芦鸡完全发怒了,它根本不吃米,却一个劲地啄那椅子脚,好像要把这可恶的棍棒啄断才会安静下来似的。
那时候,燕子在我们的檐下做了一个窠,飞进飞出地忙着。只有当燕子在檐下吉居吉居地叫着的时候,小芦鸡才比较的安静,它往往循着这叫声,侧着头,停住脚,仔细听着。燕子叫过一阵飞出去了,小芦鸡却还呆呆地停在那儿好一会。——它是在回想那广阔河边的芦苇丛,回想在浅滩草窠中的妈妈吗?
长发的那只并不比我的好些。它一粒米也不吃,只是一刻不停的跑、转,到完全累了之后,就倒在地上不起来了。让它喝水,它倒喝一点点。第三天,长发的小芦鸡死了。长发把它葬在园里,还做了一个小坟。
我知道要是老把它吊在椅子脚上,我的小芦鸡也活不长,就把它解开了,让它在天井里活动活动。不过门是关好了的。小芦鸡开始在天井里到处跑,跑了一会儿以后,忽然钻到天井角落上的水缸旁边去了,好久没出来。这时我突然想起:水缸旁边的墙上有个小小的洞,那是从前的猫洞,现在已经堵住了,它会不会钻进洞里去?急忙移开水缸,已经晚了!小芦鸡已经钻进了那个墙洞,塞住在里面了。要想从这洞里钻出去是不可能的,可是要退回来,也已经不行。我们想各种办法帮助它出来,*后我甚至要妈妈把墙壁敲掉,可是即使真的敲掉墙壁也没有用,小芦鸡已经活活地塞死在洞里了。
为这事我哭了一场,不是为的我失掉了小芦鸡,而是为的小芦鸡要自由却失掉了性命。我觉得这是一件极悲惨的事,而我要对它负责的。
只有灿金和王康合有的那只小芦鸡,命运比较好些。他们不光给它吃米,还到芦苇丛里去提蚱蜢来喂它。有时候,灿金还牵着它到河边去走走,让它游游水,再牵回来,就像放牛似的。所以它活下来了。
王康家里养着一群小鸡,他们就让芦鸡跟小鸡在一起。过了半个月,就算解开了绳子,小声鸡也逃不了;它混在家鸡群里,前前后后地跑着,和别的鸡争食小虫。它比家鸡长得快些,不多久就开始换绒毛,稍稍有点赤膊了。可是,它终究是不快乐的,常常离开家鸡群,独自在一旁呆呆地站立着;而它的骨头突出在肉外,显得那么瘦。
大家都说,灿金和王康合养的小芦鸡“养熟”了,说它将会长得很大、很肥的。
可是有**,小芦鸡终于逃走了。那时鸡群在河边的草地找虫吃,小芦鸡径直走到河边,走到河里,游过河去;对面是一带密密的芦苇,它钻进芦苇丛,就这样不见了。
第二年夏天,天旱,梅花溇的水完全干了,河底可以走人。有**金奎叔来敲门,告诉我说,从河对面走来了两只小芦鸡,他问我要不要去捉。我跑去一看,果然,两只小芦鸡在河旁走着,好像周围没有什么危险似的,坦然地走着。它们的样子完全跟去年我们提到的那三只一样。
我看了看,就对金奎叔说:“不捉它们了吧,反正是养不牢的。”
金奎叔点点头说:“是啊,反正是养不牢的。有些小东西,它们生来就是自由自在的,你要把它们养在家里,它们宁愿死。芦鸡就是这样的东西。”
小竹雀
小竹雀蹲在台阶和墙壁中间能晒着太阳的草丛里,惊恐地看着走过来的尼基达。
它把头往后一仰,带黄条的鸟嘴搁在肥大的下巴上,全身的羽毛竖了起来,双腿缩到肚皮下。尼基达弯腰凑近它,张开嘴巴,想吓唬吓唬它。尼基达把它放在手掌上。这还是一只小鸟,大概是想从鸟窠里出来飞一飞,可是,没有本领的翅膀不听使唤,它掉下来了,躲在角落里蒲公英的叶子上。
小竹雀心跳得很厉害,它想:“连哎一声都来不及,就要被吃掉了。”它很清楚,这完全像自己刨小虫子、苍蝇和毛毛虫一样。
小孩把它放在嘴跟前。竹雀睁开黑眼睛,心在抖动。尼基达只在它头上呵了一口气,带进屋:看来还不饿,等一会儿才吃它呢。
阿列克山德拉·列昂奇叶芙娜看见了小竹雀,她也和尼基达一样,把它放在手心上,在它头上呵一口气。
“才这么大一点,可怜的小鸟,”她说,“多好的黄嘴巴鸟,小竹雀。”
竹雀被放在靠花园的窗台上,窗台用窗纱蒙上了。里面同样用窗纱挡住。它躺在角落里,尽力显示出,它的生命不是不值钱的。
外面,轻雾般的窗纱那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讨厌的麻雀在厮打。另一面,尼基达隔着窗纱在观看,他那迷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停地转动着。“完了,完了!”小竹雀想。
可是,直到晚上,尼基达一直没有吃它,只是往窗纱里放了些苍蝇和小蚯蚓。“想把我喂得肥一点。”小竹雀想,它斜眼瞅了一下没眼睛的红色小蚯蚓,小蚯蚓像蛇一样在它嘴跟前蜷曲挣扎。“我不吃,这小蚯蚓是假的,骗我。”
太阳落下了树梢,昏暗的暮色蒙住了眼睛,小竹雀的爪子更紧地抓住了窗台。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花园里的小鸟也安静了。它朦朦胧胧地闻到了甜甜的潮湿气味和青草味。它又往羽绒里缩了缩脑袋,气愤地展开了羽毛,稍微向前挪动了一下,然后,尾巴往地上一支,睡着了。
麻雀把它吵醒了——它们在丁香树枝上吵闹,厮打。潮湿的树枝挂在灰暗的光亮中。远处的竹雀甜润地叫起来,还夹杂着嗑啄树木的喀嚓声。“没劲了——想吃点东西,我还有点恶心。”小竹雀想着。它看见了那条小蚯蚓,有半截已经钻到窗台的缝里去了。它跳过去,啄住了尾端,拉出来,吞了下去。“不错,这小蚯蚓还有点味道。”天空变得更蓝了,鸟儿唱起了歌。这时,一束温暖耀眼的阳光透过树叶射到小鸟的身上。“我还要活下去。”小竹雀想,它又跳过去啄住了苍蝇,吞了下去。
这时,响起了脚步声,尼基达走过来,向窗纱里伸进来一只大手,张开手指,把苍蝇和小蚯蚓撒到窗台上。小竹雀害怕地躲到角落里,张开双翅,看着这只手,可这只手停在它的头顶上,又缩了回去。那双奇怪的、折磨人的眼睛闪动着,盯着它。
尼基达离去后,小竹雀恢复了常态,它想:“看样子,他是不会吃我了。这么说,他不吃鸟。好吧,那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小竹雀吃饱了,用嘴尖理着羽毛,沿着窗台跳过去,看着它。小竹雀转动着脑袋,叫着说:“嘘,唧——唧,嘘。”麻雀发火了,竖起羽毛,张大嘴巴向小竹雀扑过来——撞到了窗纱上。“怎么,够着了?噢,怪不得。”小竹雀想着,摇摇摆摆地沿着窗台走起来。
尼基达又来了,他把手伸进来。这一次,手是空的,离它很近。小竹雀跳过来,用足力气啄了一下他的手指后跳开了,继续准备着进攻。可尼基达只是咧开大嘴笑:“哈——哈——哈。”
这样过了**——已用不着害怕了,它吃得很好,就是有点无聊。小竹雀终于等来了黄昏,这一夜它睡得真舒服。
清晨,它唱了一阵,又开始观察着,怎样才能钻出窗纱。它走遍了整个窗台,哪儿也找不到一条缝。这时,它跳到小碟子跟前喝起水来。它把水吸入口中,再吞下去——水像一个小珠子沿着喉咙滚了下去。
**的时间真长。尼基达拿来小虫子,用鹅毛清扫窗台。后来,秃顶的麻雀想和寒鸦打一架。寒鸦狠狠啄了它一顿——麻雀像小石头一样躲在树叶里,竖起羽毛窥视着。
鸲鹆鸟(即八哥)温柔地歌唱着温暖的阳光——小竹雀忧郁了:它的喉咙也痒痒了,它想唱,但不是站在这窗台上,而是在外边!
它再一次走遍了窗台,看见了一个可怕的动物:它悄悄地用柔软而短短的脚掌走路,腹部贴着地面。脑袋滚圆,稀疏的胡须直立着,眼睛发绿,瞳孔射出狠毒的凶光。小竹雀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公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轻轻往上一跳,长长的尖爪抓住了窗台的边沿,透过窗纱盯着小竹雀,张开了嘴……天哪!猫嘴里露出的獠牙比它小竹雀的鸟嘴还长呢……公猫用脚掌一击,又猛然一撕窗纱……小竹雀的心一阵紧缩,翅膀耷拉了下来……这时,简直太及时了,尼基达来了,他抓住了猫的脖子,往门口一扔。公猫委屈地叫着,拖着尾巴逃跑了。
“没有谁比尼基达更厉害的了。”从此,小竹雀总这样想。当尼基达又来的时候,它让他抚摩了一下脑袋,不过,还是吓得尾巴耷拉到了地下。
这**又结束了。次日早晨,快乐的小竹雀又巡视起它的住处来。突然,它发现被公猫撕揪过的窗纱上有一个窟窿。小竹雀把脑袋伸过去,向四面张望了一会,钻了出去,它微微抖动着翅膀,顺着温和的气流,贴着地板飞了起来。
在门口,它往上飞,看见第二个房间里的圆桌旁坐着四个人。他们在吃饭——用手抓起大块的东西往嘴里塞,四个人都回过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小竹雀。它明白,必须停下来,向后转,可它做不了这个快速飞机时突然转弯的高难动作——一下子摔到了椅子上,一翻身又坐在桌子上果酱瓶和糖罐之间……现在,它才看清面前的人正是尼基达。小竹雀毫不犹豫地跳上果酱瓶,又从瓶子跳到尼基达的肩上,张开羽毛,薄眼皮挡住了半个眼睛。
在尼基达肩上待了一会儿后,它就飞到天花板底下逮苍蝇,在盆景的橡皮树上歇一歇,围着吊灯打转转,饿了就飞到自己的窗口去,那儿已为它准备了新鲜的小虫。
傍晚,尼基达在窗台上放了一座带台阶、小门和两个小窗户的小木屋。小竹雀喜欢小屋里的黑暗,它跳进去,扭扭身子,睡着了。
这天夜里,公猫因抢劫未遂被锁在小贮藏室里。它嘶哑地喊叫着,也不想逮老鼠,蹲在门口咪咪叫,连它自个儿听起来也觉得很伤心。
这样,在这个家庭里,除了公猫和刺猬,又有了第三只动物——小竹雀。小竹雀聪颖、精明。它喜欢听人们谈话,当人们围坐在桌旁时,它低头倾听,用它的歌喉发出“萨沙”的声音,完了还要鞠个躬。阿列克山德拉·列昂奇叶芙娜认定是在向她鞠躬。老大娘见了小竹雀,总要对它说:“你好啊,灰色的小鸟,多精神,多活泼的小鸟。”小竹雀就立即跳到大娘的裙子后襟上,让她带着走,这样,它才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在秋天到来之前,它长大了,满身披上了像乌鸦翅膀那样黑色闪亮的羽毛。它还学会了讲俄语,几乎整天呆在花园里,但一到天黑,总是回到它窗台上的“家”里去。
八月里,一群野竹雀来引诱它,教它飞翔。当花园里花始落黄叶的时候,小竹雀跟着候鸟飞过了海洋,飞到非洲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