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逢迎
少卿府内宅小客厅,我与红绫坐等紫绡。
“约我们来,自己倒不露面。”
红绫浅浅地笑着,“刚做了夫人,忙吧。”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当上的。”我放下茶碗,“虽说美貌智慧什么的,可我们这种人的身份……到底是人言可畏。”
红绫想了一会儿,摇首道:“谁知道,她一向比我们高明。”
我看着红绫,三人之中,她的境遇*为不堪。宣娘娘尚能一死了事,她却只能跟着一个小官僚,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名分更不用提了,还总遭小官僚的女人们压制。
“可惜宣娘娘,花一般的人,只是命不好。”红绫轻叹。
“我都做了亡国奴,你还提她。”
“这有什么,大家一样。”红绫苦笑,“我是悲观的人,又自私得紧,总觉得**亡了,又干我什么事?难道是我让**亡的?为何让我承担后果?难不成非要一死殉国才算高义?那满城里比我该殉国的人多了。你看黄广义,前朝重臣,忠字当头,**一破,**个当了降臣,现如今一会一个治国之策,忙得不亦乐乎。还有那方鼎,性情够刚毅,被俘后抵死不降,不过是当今皇上亲自探监,劝了几句,也就降了。大丈夫尚且如此,你我何须自责不安。”
我苦笑,是啊,我们自私而懦弱,我们不过是草芥,何必给自己刺字,精忠报国,我们一生下来便与这四字无关。
“等久了吧?”紫绡笑着进来。
“你这死臭美的。”我笑骂,拉她一起坐下,免不了一股辛酸涌出来,“都活着呢,真好,我以为永无见面之日。”
红绫兴奋之时也是轻声细语,“旁的先别说,我只问一句,你是怎样降住那位的?”
紫绡一笑,凤眼半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这岂能告诉你,你们两个都不是我这种性子的人,万一一个弄不好,可是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嗤之以鼻,“你说了,我还未必看得上呢。”
紫绡满头珠钗笑得颤巍巍的,“我知道你们怎么想,一定以为我约你们来,是为好好炫耀一番,显显自己的本事。青绢,你看你笑得……小人之心了吧?”
红绫道:“那是做什么?”
紫绡捏了捏她的脸蛋,“小白兔。”又捏了捏我,“黑心小白兔。”
我们怒目而视。
紫绡调戏完我们,正色道:“我是给你们指点迷津的。”
我喷了,红绫淑女风范,用丝帕捂着嘴笑。
“你说,你平日怎么对太子?”
我莫名其妙,“问反了,你该问太子怎么对我。”
“我问你只管答。”
“我什么都顺着他,不给他找麻烦,他一来我这儿,我就让他轻轻松松,舒舒服服的。他……算是喜欢我吧。”
紫绡听完,也不表态。这就是她不太赞同的表现。
我虚心询问:“有什么不对吗?”
“下乘,太下乘。”紫绡不屑,“除了太蠢的女人,是个人都知道这么做。”
“唔?”
“还用我说?”
唔,就是那套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的理论。可理论付诸行动,对我这种人来说万难啊。
紫绡看着我,缓缓道:“还有一样,以此换彼。”
“怎么说?”
“你看我这样,算是旧宫人中的大幸了吧?可好事不会让我一人占全,比如说,做这个夫人,是要贤字当头的,那么老爷喜欢哪个姬哪个妾,我便不能干涉。不单如此,有时还要亲自替他物色了好的来。荣耀是荣耀,风光归风光,失了什么,大家都是女人,不用多说。”紫绡顿了顿,“这样说起来,正妻竟是无一处好,其实不然。你纵使再倾城绝色,他��到手,总有个厌倦的时候,一两年也许视如瑰宝,三五年,势必厌了,到时运气好的独守空房,运气不好,难免给人踩在脚下。我这人什么都敢说,那种景象,却是想都不敢想。”
红绫赞同,“况乎红颜不能持久,更添悲哀。”
我问:“你是说,名分与情分,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说到底,女人年轻时靠姿色,色衰时就只能靠名分。”紫绡道,“二者选其一,选了便不能反悔。你选哪样?”
我沉吟,选哪一样?两样都好,又都不好。恨就恨在不可得兼。
红颜会老,世事无常,可红颜永远比世事老得快。
我下定决心,制定目标,斗志激昂,“要当就当大老婆啊!”
紫绡赞道:“有前途!”
表完决心,接下来就剩迷茫,“可怎么做?”
“蜗牛精神,一步步往上爬,一步登天的那是**。”紫绡摊手,“虽然我很美,可也是天道酬勤啊。”
我泄气,猴年马月修成正果?再看我现在,一个侍妾,起点不是一般的低。
“想想武则天,任重而道远。”紫绡拍拍我的手,“男人嘛,只要让他在床上舒服了,人前又给足面子,里子面子伺候周全,再使点手段,叫他离不了你,没有搞不定的。”
我叹息,“说和没说一样。”
她凑近了,与我耳语,“女人之美,全在腰上,剩下的,还用我多说?”
我立刻脸红,啐道:“下流!”
“你怪我说得含蓄,我便来个露骨的。”说着,紫绡打量我的衣着,“你平时都这么打扮?”
“是啊。”我注意到她的衣料,摸了摸,“反光耶,这就是映霞罗?”
她打掉我的手,恨铁不成钢地道:“那帮男人满口‘女子以才德为重’,其实还不都是骨头比烟轻。色相啊,你不能不注重色相。”
我看自己,“我还行吧?”
“太素。”
我又情不自禁摸上她的名贵衣料,紫色中晕着蓝与绿,似乎还带点儿红,真好看,有机会向安朝要一匹,我也做这样一身。
“你以为色相就是衣服?”
“脸盘身材可以改变么?”
她瞪着我,鉴于从前我就比较白痴,所以她也没瞪多久,“待会儿别急着走,我送你几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我立即想到珠宝,财迷呀财迷,不应该呀不应该。
“衣服啦!”她叹气,“我承认色相就是衣服,行了吧?教别的你又学不了,只能外在美了。”
我连忙表示我有衣服,确实如此,太子府要什么没有?
“床上穿的。”紫绡打发我,看来有些头疼。
这时,红绫弱弱地问:“那我呢?”
“你也要?”我俩同时惊问,从前让她试一件半裸纱衣,这小妮子皮薄,宁死不从。
红绫头摇得快掉了,脸红得快爆了,“我是问紫绡如何指点我的迷津。”
“你?”紫绡看都懒得看她,“猪大肠,提起来又掉下去,提来干吗?”
红绫扁嘴,悲戚地承受着同性的评价,柔情似水的双目饱含泪水。
虽然我也有点儿怪她太过懦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看她的可怜相,多少有些不忍,“也不全怪她啊。”
“我要是像她这样,早被人踩到地底下去了。强盗拿刀砍你,这不怪你,可你不躲,就是猪大肠啊。”
红绫红唇颤动,一包泪水滚落。
“你看她那猪大肠样儿!”紫绡无奈而愤然。
红绫哽咽着道:“我哪有不躲,只是别人太厉害。”
“遇强则强,适者生存。”紫绡道,“你以为李式那帮女人都是弱角儿?老娘还不是暗渡陈仓,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终得光明。”
我大出一口气,听她形容就够累的,换了我早送了半条命,哪有这样的神采奕奕。
紫绡拍了拍红绫瘦弱的肩,“妮子,男人靠不住,钱是救命佛。跟你说再多也没用,想尽办法多弄点儿钱吧。我借你点本钱,用来放贷。不是可怜你,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赚了还我便是。从前一起抚琴吹箫的姐妹,谁也别跟谁客气。”
三个女人又叹了一回。
紫绡送我的衣服,实在让人很不好意思,料子薄透不说,该遮的地方一根丝也无,倒是无关紧要之处象征性地有所遮掩,可那还不如不掩,内衣不像内衣,纱衣不像纱衣,不伦不类。
别说穿上身,光看着就足以让人脸红,鼓起勇气穿上,去镜子跟前一照,妈呀!恨不能钻了地缝。几番思量,也不知他看了以后会作何反应,是惊讶,不悦,还是淡淡地没什么表示?
穿还是不穿,这是个问题。
眼看日落西山,到了他回来的时候,犹犹豫豫不是办法,一咬牙,穿!十分勇气里倒有七分好奇,穿了之后,他究竟是何态度?
脚步声由远及近,刚换上衣服他就回来了,眉头皱着,走得飞快,这是心情不佳的表现。
我从屏风后头出来,“回来了?”
他坐下,不做声。
通常这种时候我是十分知趣的,吩咐上酒菜,并不主动招惹他,因为我知道,只要没人理他,他便会主动招惹别人。果然独坐不到一会,他看我一眼,“今天出去了?”我应了一声,欲言又止,他没往下问,我也就不好叽里呱啦地讲述经过。
他按了按太阳穴,不太有精神的样子,我绕到他身后,用我半生不熟的手法揉揉捏捏,他渐渐闭了眼。
“朝堂上遇到烦心事了?”
“哪天没有烦心事。”
他的谈兴不高,我也就不再多言。酒菜已齐,我们对坐,有些沉闷地吃着晚饭。
忽然,他停箸,“凌帝幸过你几次?”
我一愣,这问题太过尖锐且不合时宜,缓缓咽下食物,偷看他一眼,“一次。”
他注视着我,我心底坦荡,便由他看,也不知这人哪根筋不对。唉,寄人篱下,就是得受这种气。
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我见他酒杯空了,便为他续上,他摇了摇手。被如此明显地拒绝,我哪敢再虎口拔牙,只得继续我的不作为。
不是不尴尬,气氛直到就寝,一直诡异。
看他的样子,今晚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兴致,我也就随便躺下,快睡着了,他却来解我衣衫,本来我也随着他弄,忽而想起里面的穿戴,下意识挡着,没弄几下,他急了,喝道:“放手!”越喝我越急,越急就越怕,直把上身捂得紧紧的,他一扯,薄软的衣衫再禁不住两个人的折腾,大大地裂了道口子,露出贴身穿戴,我忙低了头,脸上烧得厉害。
“好手段。”须臾,他在我头顶冷笑,“少卿夫人教你的吧。”
我从羞涩的盛夏跌进寒冷的严冬,抬起头,只见他满面寒霜,本能地否认,“不……不是。”
他的寒意只增不减,“那就是自己琢磨的?更能耐了。”
我摇头,“爷……我不是……”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的,居然跟我耍起心眼,难道想飞上枝头?!凤凰,就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贱货!”
五雷轰顶,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他骤然将我按在床头,冷冷与我对视,眼中满是鄙夷,“听好了,我*恨被人算计,你若以为自己有些小聪明,就能玩弄我于股掌之间,那就大错特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子玩的鬼心眼?”
我的肩膀被他压得剧痛,怎么也挣脱不开,眼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放开我……呜,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呜,我没算计你……呜。”
“死鸭子嘴硬。”他又是一声冷笑,“老实点,我也许还多留你些时日。”
“谁要你多留,谁稀罕!你眼里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就只这么看我的,呜……你以为你了不起么,不就是个破太子吗,我就能给你随便作践?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按住我两肩的手在加力,我仿佛听得见骨头咯咯响的声音。他豺狼似的眼睛狠狠盯着我,一字字地说:“贱人!”
“不就是一死吗,呜……我不怕,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瞪着他,眼前的嘴脸和那日的凶残何其相似,“宣娘娘说的对,那恐怕是你*在意的事吧?可你*终也做不成皇帝,更别说做不做得稳……”
我看见他手扬起,然后脸颊上多了一种尖利的痛楚,我的火腾地蹿到头顶,再迅速蔓延周身,“哈哈,说中了!可怜虫,你为什么不撒泡尿照照?成天狗一样讨好你的父皇,唯恐到手的皇位飞了。你恨你的兄弟,却只能做你的好兄长。唯唯诺诺,如履薄冰,回来就拿女人撒气的哈巴狗,可怜虫!”
他大喝一声,掐住我的脖子,我想躲,可躲不开,手脚拼命挥舞,可没什么用,痛苦的窒息和眼前的星光闪烁,令人恐惧到无以复加,我想我快死了,倒没觉得冤,只是满心悲哀,我想起我才二十岁,我本有三个二十岁,可马上就全没了。我听见自己在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那强烈的窒息感觉居然渐渐减轻,铺天盖地的眩晕袭来,地面的坚硬质感摩擦着肌肤,朦胧中有个寒冷的声音说:“好好反省。”
反省什么?头克制不住地一沉,一切感觉凝固。
女人,究竟怎样活才是不错的人生呢?
我凝视镜中那些青紫印记,十多天了,它们依然清晰,只是颜色稍有改观,周围变成淡淡的黄,真像一块块泥巴团。从前,他曾将我的手摊放于掌心,笑着说:“真小,才有我的一半大,你这个小小的人。”他的手真大,掐出的印子也几乎爬满了脖子,真讽刺。
有人推门进来,除了侍女,也不可能是别人,我将镜子塞入枕下。
“天凉了,关窗睡吧。”
没回音,反而有一股酒气。我回头,安朝醉醺醺地站着,像在寻找什么,见我看着他,一笑道:“原来在这里,你这个小小的坏东西。”说完,一摇三晃,眼看就要摔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