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可以解闷的舞蹈,那就是死者之舞。
**场 流冰馆的玄关
大厅中流泻出《白色圣诞》的旋律和众人嘁嘁喳喳的谈话声。天空中飘扬着粉雪,从远处传来雪链的声音,一辆黑色的奔驰爬上山坡,里面载着前来参加聚会的客人。
滨本幸三郎衔着烟斗,站在大开着的门前。他系着一条英国**风格的蝉形阔领带,头发已经全白,但鼻梁高挺,全身没有多余的赘肉,一下子还看不出他准确的年龄。他取下烟斗,吐了个白色的烟圈,微笑着看看身边。
小女儿英子站在幸三郎的身旁,身着高价的晚礼服,长发盘起,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下却露出双肩。她高挺的鼻梁来自父亲的遗传,颧骨高耸,但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身材高挑,甚至比她父亲还要蔼一些。
英子的晚妆对于参加这类晚宴的女性来说,稍微浓了一些。此时她嘴角紧闭,就像个正在听取工会代表抗议的老板。
汽车开进了泛着黄色灯光的门廊,在两人的注视下缓缓地准备刹车停下。但还没停稳,车门就被用力推开。一个身材魁梧,头发稀疏的男人性急地从车厢中伸出一条腿,一脚踏在雪地上。
“实在不好意思,还特意出来迎接我们,真让在下诚惶诚恐。”
嘴里冒着白烟,像个蒸汽火车头似的大个子菊冈荣吉夸张地扯着嗓门说道。他这个人只要张口就是这个声调,天生一副在工地上指挥的工头派头。在有很多人的场合下,这类人特别容易引人注目。或许他老是这么大声说话,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主人幸三郎大方地点点头,英子也说了声:“您辛苦了。”
紧跟着荣吉下车的是一个娇小的女人,这对于馆内的两人,至少对英子来说,是一件让人略感意外也有些不安的事。那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礼服,豹皮大衣没有扣上,而是直接披在了礼服外面,她扭动腰肢,优雅地下了车。滨本父女二人还是**次看见这个女人,她的面容细致可爱,就像只顽皮的小野猫。
“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秘书相仓久美……这位是滨本先生。”
尽管菊冈在言辞上刻意显得谦逊,但还是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骄傲。
相仓久美嫣然一笑,然后用高得吓人的嗓音说:“见到您很高兴。”
英子没理会她说什么,而是迅速地把目光移向了驾驶席,司机上田一哉和她已不是初次见面。此刻,英子正在告诉上田车子停放的正确位置。
一直站在身后的早川康平将来客二人带往客厅后就离开了,滨本幸三郎的脸上则浮现出几分愉快的微笑。相仓久美是菊冈的第几任秘书?如果不用本子记一下还真想不起来了。这女人今后也会和她的前任那样乖乖地坐在菊冈的大腿上,或者挽着菊冈的手臂漫步在银座,卖力地完成她“秘书”的本职工作,然后等着发财吧。
“父亲。”英子说。
“什么事?”幸三郎衔着烟斗问道。
“您可以先进去了,剩下的就交给户饲君和金井先生吧?父亲您不用特意出来迎接,有我和康平先生在就可以了,您去招呼菊冈先生吧。”
“嗯……好吧!但你这样穿不冷吗?可别感冒了。”
“也是,那就麻烦您让阿姨找件貂皮大衣出来,哪件都可以。然后让日下君给我送过来就可以了。户饲君应该快到了,叫日下君出来迎接比较好。”
“我知道了。康平,千贺子在哪里?”幸三郎转身问道。
“大概在厨房吧……”两人说着,向里屋走去。
只剩下英子一个人了,她不禁抱住了裸露在外的双肩,过了一会儿,当她在倾听柯尔.波特的音乐时,一件裘皮大衣轻轻盖在了她的肩上。
“谢谢。”英子微微回过头,口气十分冷淡地对日下瞬表示谢意。
“户饲真慢啊。”日下说,他是个皮肤白皙、相貌英俊的青年。
“大概被大雪困住了吧,那家伙的驾驶技术本来就很差。”
“大概吧。”
“你来之前,我一直在这里等呢。”
“嗯……”
几秒钟的沉默,英子十分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
“刚才你看见菊冈先生的秘书了吗?”
“看到了,怎么了?”
“他品味还真独特。”
“……”
“人啊,教养很重要。”英子皱起眉头说。
英子说话往往不会直露自己的感情,也正是这种仿佛猜谜一般的说话方式给她身边的男士带来了一种神秘感,这或许也正是她令人“着迷”的地方。
一辆日产中型轿车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斜坡。
“好像是他!”
车子刚横贯到他们身旁,车窗就打开了。从中露出了一张戴着银边眼镜,肉嘟嘟的胖脸。令人不快的是,那张脸上还流淌着少许汗水。车门还没完全打开,里面的人就不住地向英子道谢,感谢她邀请自己前来参加聚会。
“你好慢哦。”
“路都被雪堵死了,真让人头疼呢。哇!你今晚比平时更美,英子小姐,这是我送你的圣诞礼物。”
说着他拿出一个细长的包裹。
“谢谢。”
“哦,日下,你也在啊?”
“当然在了,都快冻僵了,你快去停车吧。”
“那好吧。”
这两人是在东京也会偶尔聚一下喝喝小酒的伙伴。
“对,快去停车吧,你知道在哪里吗?就在老地方。”
“嗯,知道了。”
中型车在细雪中摇摇晃晃地向后拐去,日下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紧接着,一辆出租车爬上山坡。车门打开,一个精瘦的男人站到雪地上,他就是菊冈的部下金井道男。金井弯着腰,似乎在等妻子从车子里出来,那样子不禁让人联想到一只飞落雪原的孤鹤。接着,好不容易才从狭小的座位里挣脱出来的,是和金井道男体型形成鲜明对比的妻子初江。
“哎呀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又要打扰大小姐您了。”骨瘦如柴的丈夫笑着说。
这个叫金井道男的男人说起来还真有点可怜,因为老是陪着笑脸,脸上的肌肉几乎都定型了。或许这应该算作一种职业病吧,脸部的肌肉只要稍稍用力,就能马上挤出和自我意识完全无关的谄媚笑容。不,倒不如说他是在做职业性笑容之外的表情时,才需要用到脸部的肌肉。
每次回想起这个男人的长相,英子脑海中出现的总是一张笑脸,总也记不起他普通的表情。英子觉得要想象金井平时的容貌,甚至要比凭空想象从未见过的圣德太子的笑脸还要困难。他总是露出牙齿,眼角堆满皱纹。英子甚至觉得,他不会生来就长着这样一副表情吧。
“恭候多时了,一路上辛苦了吧。”
“哪里哪里,我们董事长已经到了吧?”
“嗯,已经来了。”
“糟糕!我们来迟了!”
初江稳当当地在雪地上立定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英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其细致程度连一根头发一片指甲都没放过。
“英予,下次别这么捧我了,多不好意思。”
客人们笑了。
“会让大家为难的。”
“哎!才不会那样的!人家觉得能和爸爸共处一室是件很荣幸的事昵!是不是啊,各位?”
在座的小羊们奋力地点着头,其中点得*起劲的恐怕就是菊冈荣吉了吧。其实他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菊冈公司的存亡都得仰仗滨氏柴油。
“各位到我这个老顽童的怪屋来是第二次……应该是第三次了吧?所以大家应该已经习惯这个倾斜的地板了。不过,因为没人会再摔倒了,所以我的乐趣也少了很多。看来我应该考虑再造一座薪的房子了。”
客人们都由衷地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各位选择了在此度过圣诞之夜,而没有给日本的酒店增加营业额,可谓是明智之举。对了!让我们先干杯,不然葡萄酒都要变温了。其实,即使变温了也没关系,只要在屋外放个三分钟就又会变得冰凉。那么就让我带个头!各位……”
幸三郎一举起酒杯,大家也立刻伸手举起自己的杯子。当幸三郎说为圣诞节而干杯,大家也相互说着“来年请多多关照”等仿佛业务促进酒会上的陈词滥调,真是商人本性难改,三句话不离本行。
敬酒结束后,幸三郎把杯子放在一边,然后说:
“今晚有些客人是初次见面,既有年轻人,也有头发斑白的老人,我看还是由我在此介绍一下比较好。另外,还有在这所房子中,负责照顾我和各位起居的人,也都让大家认识一下。我先向各位介绍英子、康平以及千鹤子……”
幸三郎说到这里,英子举起右手,打断他的话说:
“这让我来说吧,不用劳烦父亲大人您了。日下君、请把梶原君、康平还有阿姨叫过来。”
当佣人和厨师陆续到齐后,女主人便吩咐他们靠墙站成一排。
“夏天曾来过的菊冈先生和金井先生应该记得这些家庭成员,但日下君和户饲君是初次光临,就让我介绍一下。先从上座开始吧,可要听仔细噢!别把名字搞错了。首先,这位身材高大的绅士,他就是大家熟悉的菊冈轴承公司的董事长菊冈荣吉先生。应该有人在杂志的封面上看到过他吧?大家可以趁这次机会好好看看本人噢!”
他的确上过两次周刊的封面,不过一次是和女人因为分手费协商不成而打官司,还有一次是追求某个女明星被甩掉。
菊冈把在生意场上打滚多年而毛发日益稀疏的脑袋向着桌子低下去,又深深地向幸三郎鞠了一躬。
“您得说两句。”英子向菊冈示意。
“哦!那恭敬就不如从命了,这间华贵的住宅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如此**,周围的景致更不用说了!能够待在这里,坐在滨本先生的身边喝着葡萄美酒,真是无比光荣的事情啊!”
“这位坐在菊冈先生身边,身着华丽洋服的,是菊冈先生的秘书,相仓小姐。请问您的全名是什么?”
其实英子记得很清楚,她叫久美,不过她猜想这应该不是真名。
但这个女人也不是个普通角色,她对英子的刁难不为所动,只是大大方方地用裹了蜜糖般的娇声回答道:
“我叫久美,请多指教。”
凭着英子的女性直觉,她断定这个久美肯定在社会上混过,肯定有过当陪酒女郎的经验。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还真不普通昵!”然后她又补充道,“真像是艺人的名字。”
“您真是太会说话了。”
相仓久美仍然用她那种令让男性想入非非的声调回答。
“我这么娇小,如果身材再好一些,说不定真的可以作艺人噢!如果有英子小姐那么高就好了。”
英子身高一米七三,所以一直只能穿薄得几乎脚板贴地的平底鞋。如果再穿上高跟鞋的话,就差不多一米八了。对于久美的这番恭维,她真是哭笑不得。
“坐在隔壁的是菊冈轴承公司的董事长金井道男先生。”
英子有些走神,竟然说错了话,尽管她听到了菊冈对部下说“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当上董事长了”,但还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金井站了起来,带着他那职业性的笑容,竭尽所能地把幸三郎美誉了一番,顺便又吹捧了一下自己的董事长。他就是靠这一套拍马溜须的功夫,才能爬到今天的地位。
“金井先生身边这位体态丰盈的女性是他的妻子初江女士。”
话刚说完,英子才发觉自己又失言了。
“我可是放弃了美容体操的培训才到这里来的。”
果然初江显得有些不快,久美趁机瞟了她一眼,露出得意的微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就是因为这副身材,我才想来呼吸下新鲜空气,看看能不能有助于**。”
初江对英子的口误很在意,一副咬着不放的口气。
但当介绍到男孩子们的时候,英子就立即恢复了从容镇静的心态。
“这位肤色白皙模样俊秀的年轻人叫日下瞬,是慈惠医科大学的六年级学生。他马上就要参加医士资格**考试,但我还是请他来这里给爸爸做健康检查,寒假期间就住在这里。”
还是介绍男孩子轻松啊,英子想。
“这里的饭菜可口,空气也清新,而且没有烦人的电话,如果有人住在这么好的地方还会生病,那我身为医学院的学生,倒真想见识见识。”日下说。
滨本幸三郎是出了名的讨厌电话,所以在这流冰馆中,**找不到能搁在耳朵上对着它讲话的通讯工具。
“坐在日下身边的,是他的好友,目前就读于东京大学、将来前景大好的户饲正树。他的父亲就是参议院的议员户饲俊作先生,想必各位都听说过吧?”
这时台下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仿佛在宣布又一位“金友”的入盟,这真是人类朴实的感动之声。
“他可算得上是血统纯正的良种马。来吧,良种马先生,请你发言。”
皮肤白净的户饲站了起来,扶了一下他那副银框眼镜,然后说:“**承蒙邀请,实在是我的荣幸,我告诉父亲后,他也为我感到高兴。”
“坐在户饲君身边,喜欢滑雪的小男生是我的外甥。说得正确一些,他是我伯父的孙子嘉彦。长得很帅吧?今年才十九岁,是庆应
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整个寒假期间他就住在这里。”
面颊晒得通红,身着白色毛衣的青年站了起来。男孩很腼腆,只说了声请多指教,就急忙想坐下。
“就这一句?这可不行,嘉彦,再多说点。”
“各位年轻人,陪我们这帮老头子聊天肯定很无聊吧?不如说些有趣的事情,让我也高兴一下。”
幸三郎突然这样大声宣布道,因此日下也坐回餐桌边的座位上,没再去管那两根奇怪的木棒。
其实从刚才开始,滨本幸三郎就对这些围着自己的马屁精所说的客套话感到不耐烦,甚至有些受不了。想当初,自己为了逃脱世俗,才在这极北之地建了这样一座符合自己兴趣的怪房子,但这群经济动物却完全没把几百公里放在眼里。他们像狂涛一样地激流勇进,就算这座房子的地板是倾斜的,或者是贵重的古董摆在面前,他们也毫无兴趣,只是一个劲儿地奉承自己。看来只要自己身上还有**的味道,就算是天涯海角,他们也会追过来吧?
幸三郎只能将自己的期待寄托在这些年轻人身上。
“你们喜欢看推理小说吗?”
幸三郎对他们说。
“我可是非常喜欢呢!那我就先出个问题考考你们。在这里的年轻人都就读于名校,我想你们的头脑一定非常聪明。”
“不知道这个故事你们听过没有。有一个少年,他每天都骑着一辆装满沙袋的自行车,穿越墨西哥砂金矿附近的国**进入美国。海关认为他有可能是个走私犯,所以打开沙袋检查,但除了沙子之外,什么都没发现。这个问题就是,少年走私的货物到底是什么?以及他是怎样走私的?怎么样,菊冈先生,你猜出来了吗?”
“这个……我还没猜出来。”
“我也猜不出来。”金井说,这两个人对这个问题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