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端”公访问记
古时一品大员身故之后,皇上一定赏给谥号。其中也有一定的规矩,如文官由进士出身的,谥号的**个字一定是个“文”字,第二个字就大有出入了,曾为帝师的往往叫做“文正”或“文端”。曾国藩并未教过皇子,而死后称为“文正”是极为难得的荣典。左宗棠平定新疆、张之洞练过新军,全和军事有关,谥号自应称为“文襄”。左宗棠并未中过进士,可是皇上赏过他“同进士出身”的学位。非进士出身的大员,如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的谥号是“惠敏”。至于武将就不一定了,如“忠武”“忠烈”,等等。凡第二个字为“烈”“节”“愍”等的都是死于国事的。
以后清廷派了若干留学生出国,回来之后虽有外国的学位,却没科举上的资历。只好由礼部考他们一回,也给个“同进士出身”。北平城里*早的一位牙医徐景文,就是牙科进士,那时通称为洋进士。不久明令废止科举,改办学校,不少举人、秀才重新人中学。进士中有位王揖唐,居然人了日本的陆军士官学校,倒是文武全才,可惜以后当了大汉奸,不得善终。
官职不及一品,但是有大功于**,或为国捐躯的,皇上也可赏���谥号。如太平军攻陷杭州,有位在籍的兵部侍郎戴悖士(有名的山水画家)投池自杀,赐谥“文节”。
考据文字别扯长了,怪没意思的。外行人瞎盖,盖多了必然出错,故而就此打住,言归正传。且说清朝末叶,北平城内有条街的某一所房子上,从天射下一道红光。于是全巷野狗齐吠,乌鸦齐噪。据王道士说,是天上文曲星君下降到这家夏善人家为子。至今他已年暮,谥号之制早随清室而亡。他怕百年之后,到了天上和古圣先贤相见之时,名片上少条谥号的官衔,不大光彩,所以只好自己取了个谥号,叫做“夏文端”公。诸位您别弄错了,他的姓夏,和咱的姓夏并无关系。天下姓夏的多着呢,哪儿全都扯得上亲戚。我因为他居然敢自称“文端”,心中不由得生了敬佩之意,直想去见见他,领教一番。
找到文端公府之后,当然先按电铃,不过这电铃很奇怪,我听不见铃响声,只听得见狗叫声,难道电线是装在狗肚子上的吗?不过对讲机里确有人问我是哪一位。我报了姓名之后,推门上了二楼,他亲自来迎接,说电铃坏了,声音太小,只有狗听得见,全靠它们报告。他的客厅不大,桌上书籍极乱。更怪的竟放了两只大老虎标本在桌前,越发显着拥挤而纷乱。
他高高的个子,笑容满面。经过让座、敬烟、敬茶一番寒暄之后,渐渐话入正题。我素来讲求修辞的技术。虽想问他称“端”的道理,但是先得称赞他品行的端正,文章的渊博,正当得起“文端”二字。不料他宛然一笑道:
“老兄啊!您先别恭维我,我早就算出您的来意。我给您解释解释这‘文端,二字的意义吧!**先说‘文’字。我虽没赶上科举时代,没机会 中进士,可也在日本东大和九大留过学,也许好歹有个洋进士的资格。凑合当得起个‘文’字。至于‘端’字嘛,说来话长,足足地‘端’了一辈子……”
我赶忙接着说:“对啊!您一辈子品行端正,堪称万世楷模……”
他连忙摇头摆手地说:
“非也!非也!我只是普通人一个,毫无端正之处。我的‘端’是动词,是两只手端着的‘端’。从六岁开始念书,先父说小孩子不懂什么,念念《诗经》吧,还容易明白。天啊,他老人家是翰林出身,也不想想我这点儿年纪怎么懂得了《诗经》,只好天天端着本《诗经》,‘关关雎鸠’地瞎念一通,念得我眼泪直流。这是我生平的**‘端’,‘端’得真可怜。以后,上了新式的学校,‘端’英文、‘端’中文,全不怕,就只怕一样可恶东西——‘端’五线谱。看那些高高低低的小蝌蚪,我是怎么也闹不明白,偷偷地写上一二三四才混了过去,这一‘端’也够可厌的。
后来上了大学人了生物系,别的同学,尽爱搞显微镜。我可不然,成天端解剖盘。一混四年毕了业,有个机会到动物园去工作,这‘端’字更大行其道。大大小小十头狮子、两头老虎、三只豹,**吃一百二十斤的骆驼肉。我既怕别人揩油,也为了和它们联络感情,绝不端起主管的架子,常常亲自端了大盘的肉去喂它们。豹每次见我端肉来,会先打个滚儿给我看,表示它有多乖。野兽也居然懂得拍马屁之道,可见此道乃天地间之至理。老虎虽从广西山里捕来,凶悍异常,可是经不住我天天亲自端饭,它也渐知‘官不打送礼人’(清代俏皮话,那时的地方官有打人之权)之道,对我也情谊日增。用膳完毕之后,我一定把头顶在栏杆之间,让它好舐舐我的脑门儿,《麻衣相法》说印堂(额部)发亮是要走运的预兆,所以我后来终于走了多年的运。因为挤不上公车,买不起单车,走得连皮鞋后跟都歪了要每月一修。大热天走多了,安有不晕之理?这大概就是‘走晕’了,可惜被相书上写了别字。干这‘端’行倒也好几年,可惜我没上美国去深造,否则到餐厅里去端端盘子,老板一定喜欢我有丰富的经验,涨我的工钱,也未可知。
话休絮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顺乎自然地结婚生子。我出身于古板的老式家庭,思想有点保守。跟拙荆约好‘男主外,女主内’的规定,所以她在厨房里做菜是属于‘内’的部分。把菜端出来放在桌上,是属‘外’的工作。她吃完了饭要添饭,饭锅虽在厨房之内,可是添完了得端出来吧,按理是该由我负责。我自以为家规分明,很有点男主人的尊严。以后孩子出世,对付孩子之道当然也得有个内外之分。孩子吃奶——人于肚内,当然归于‘内’,是属于妇人女子之事。孩子要排泄,当然归于‘外’。所以端便盆、端着孩子等,自然是家主大丈夫所应为。诸位您知道是否正合乎天理人情。”
文端公一口气连讲了自幼至长的“端道”,到此讲累了,歇了一口气,端起茶喝了一口。我趁此机会请问他写文章之道。
他笑了笑说:“提起写文章之道,不过是‘一端而已’。古人说,‘千古文章一大抄’,那时没影印机,不得不抄,现在可以影印,连抄都不必。印出一叠,端起就走(当然在走之前别忘了给影印的钱)。端回了家,该剪的剪,该添的添,该译的译,拼拼凑凑,洋洋数千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端也不容易,要有地方去端,要会选择,要有衡量才不落痕迹。正如桌前的这两只老虎虽全是用旧虎皮做的,可栩栩如生,和新的一样,跟以旧材料来做新文章是同一的道理。阁下想想咱又不是学文史出身的,哪懂‘文学’,只懂‘闻学’而已——各种动物气味不同,我一闻就能辨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有某机关要颁个‘闻学博士’的学位给我,我没敢要。”
我道:“不敢拜问是哪所名大学?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呢?”他摇摇头道:“您错会了意啦!我说的不是‘文学’的‘文’,是用鼻子去闻的‘闻’。这学位是警犬训练班要发的,您说我怎么敢去接受。”我又请问他这几年来“端”的成绩如何?
他说道:“自从无师自通学会端书之后,常常‘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越扯越长。已经凑出八本书来,每本全能销到一万册以上。今年二月出的《万马奔腾》已奔出一万七千本了,*近才从印刷厂里端出来的四千本《流星雨》,也是第五版了。”
我说:“那您获益不少啦!”
他叹了一口气道:“别提了,您想我这把年纪谁肯收留。幸而近来学会端书,以至影响到端碗,所谓获益也者,不过如此而已。”
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端书和端碗有何关系?
他说:“所谓端碗者,必然碗中有饭,才值得一端。否则见碗流泪,端它做甚?”
我说:“您真是位孝子,偌大年纪仍然‘见饭思亲’,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令您伤感至今。”
他连忙摇头道:“您别谬奖了!我的见碗流泪是因为碗中空空,粒米皆无,怎能不令我伤感?自从卖稿以来,总算一日三餐碗碗不空,端得起来而已。所以古人的文章是传世之作,至于老夫嘛,全是混饭之作。混得好,全家吃顿干饭;混得不好,也只能**买一斤米,多加凉水煮两餐薄薄的稀粥以供全家五口苟延残喘。今年版税收入不错,故而正计划在除夕时如何买半斤肉松,全家开开荤。”
四重唱
举例
话说台北市的天台路是一片**住宅区,一百四十五号是一家西药房,头痛、咳嗽等的药固然有,台湾出的“美国”营养食品更是不少,二楼住着位王老太太,极虔诚的佛教徒,道行颇高,很有些人来请她做点佛事。
三楼住着刘家夫妇,有三个活泼的宝宝。刘先生是位业余的音乐家,吹得一口好喇叭。四楼是林先生和太太,全善于交际,人缘极好,宾朋往来不绝。这四家里,二三四楼共走一条楼梯,另有一门在药店旁边。
药店老板娘看见四楼的林太太从外面回来,赶快招呼她买药:药:林太太,快进来。我今天有剐来的美国新药,吃了白发转黑,皱纹全消,是抢手货,大盘存货不多,只剩了四瓶。我千拜托万拜托,才让了我两瓶,我舍不得卖给别人,特意留着给您用。
林:谢谢您,我进去看看。(刚要进去,从三楼扔下两三粒小石子来,正打在林太太头上,很疼。她抬头一看,三楼刘家的孩子正缩到阳台矮墙的后面,不由得怒火上升)你这可恶的小鬼,为什么拿石子打我?万一打瞎了眼怎么办?你爸爸成天吹喇叭吵得人日夜不安,你妈也日夜不在家,所以成了没人管的野鬼。
三楼小孩的父亲刘先生听了生了气,从阳台上探出头来。
刘:孩子打了您,的确不应该,不过他们绝不是存心打您。
他们原要打那二楼王老太婆的落地窗。她天不亮就用麦克风念她娘的倒头经(超度初死的人用的),孩子讨厌她,要用石子打她,没想到手法不高,误打了您。您可也不该出口伤人,从爸爸骂到妈……
这时二楼的王老太太正在打坐,万念俱空,不过有人骂她,倒也听得见,一时心头火起,跳到阳台上,撞头就骂。
王:姓刘的,你成天吹喇叭,也不怕嘴酸,舌头累,吵得四邻不安,还要叫小鬼拿石子打我的门窗。我是个善心的念佛吃素人,天天不辞辛苦地做早课,还不是为了大家好。人平安,鬼超生,小鬼骑车腿抽筋(末一句是顺口编出来的,倒也合辙押韵)。
刘:老太婆!你骂谁家的小鬼腿抽筋?
王:喇叭精的小鬼,成天在屋里骑车,轰隆轰隆地吵个不停。(药店老板娘听了,走出店来打算劝架)
药:阿婆!别生气,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你到我这里来买瓶
平肝清火的药吃吃,刘先生也别生气,大家都是好邻居,请过来买瓶滋阴补肺的药,吃了吹起喇叭更有力,更响亮。
刘:老板娘!天下有这好药,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林太太一听吓了一跳,如果刘先生吃了有效,岂不更吵死人,牌友们叫“和”叫“碰”都听不见了。于是抬头告诉刘先生。
林:刘先生,你别信她的话,你力气够足了,万一吃了假药,
喉咙哑了,吹不出声来可怎么办?
药:林太太,我们一向交情不错,你怎么能说我卖假药,连柴松林都没说过,你怎么能随便毁谤我的名誉。
王:好了你两位别吵,阿弥陀佛!如果他吃了真断了气,那才是四邻清静,菩萨显灵。
刘:老贼婆,我吹的小喇叭是轻音乐,人人喜欢。而且不像你那样天不亮就捣乱,妨碍大家的睡觉自由。我真的倒了八辈子的霉,楼上打牌吵到天快亮,然后一群赌鬼你说我叫的下了楼,也不管吵人的觉不吵。楼下你这老贼婆接着班,念经吵死人了。
林:姓刘的!你别不懂人事,谁家没有三朋四友,打打卫生麻将,警察都不管,你管得着吗!
王:林太太你的朋友也真多,怎么天天有一群人,我天天被他们成群下楼吵醒。拜托你叫这些赌鬼下楼时,安静点好不好。
药:阿婆!你不是会念经赶鬼吗!怎么赶不了他们。
王:佛经虽灵验,可赶不了赌鬼和色鬼。
林:老太婆,念佛人说话要干净点,除非,你家里才有老色
鬼,你也舍不得赶啊!
刘:我看你们两家都不是东西,林家打牌,赌鬼成群,夜夜吵人。王家念经,一早吵人,真是鬼也吵,佛也吵。
药:刘先生你别忘了自己。你的轻音乐也够令人讨厌,天天吹个没完。
刘:你别不知好歹,我天天吹着喇叭,有多少人来欣赏,顺便买了你的假补药。你不但不知感恩图报还嫌我讨厌,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时从四楼骂到一楼,又从一楼回骂到四楼,可称得上是四重唱。每人都骂了其他三家,也被其他三家骂了。也没人退却,谁也不能借机下台收场。幸而林太太的牌友来了。
林:啊!张先生、张太太、李先生、马小姐,都快请上楼,我们这儿邻居们都十分和睦,正在聊天呢!(林太太说完和朋友上楼,摆开牌桌子去了)
刘:真气死我,小宝啊!我吹喇叭,你随着拍子蹬小单车。我们进屋去吧!(和孩子进屋去了)
王:真气人,这些人真不懂事,我得多念点经,求菩萨叫他们早点觉悟自己的不对。(于是她也进屋去了,先找找麦克风在哪儿)
药:真是活倒霉,平白无故地吵了半天,连生意都耽搁了(她说到此,看见后巷的孙太太走过来了)。孙太太,给宝宝买S95吧,越吃越胖啊!(于是她跟孙太太一同走进店里)
四重唱暂时休息,以后随时可以续演。
讨论
有句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在古时候也许对,大家住的都是平房,这家和那家不会一层层叠在一起,互相影响的程度不至于太厉害,于是也吵不起来。我以前住在新竹,虽是大路边,可是接近郊区,左右和对面的邻居全是本省人,只有我一家是“阿山”。三十多年前会国语的人不多,我的拙荆赶快学闽南语,我原会日语,所以和邻居们全谈得了。邻居中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三四岁的小娃娃,大家全由不相识而相识,由相识而成了朋友。林家的小儿女年龄正和我家的儿女相同,他们不上学的日子天天在我家玩儿,有时他们的妈来叫他们回去吃饭,吃完马上又到我家来报到。日久天长,他们也全说了一口比老师还好的标准北平话。孩子们要是吵了架,大人们不必去管他们。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在一块儿玩了。天下只有*糊涂的父母,才介入孩子们的争吵中。真有些糊涂家长以为一切都是自己对,当然自己的孩子也就是真理的代表,不论孩子回家说了什么,也全信以为真。孩子如回家说了那个小朋友欺负了他,大人立刻到那小朋友的家去,向那家的大人兴起问罪之师。我说的林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和他的邻居们全闹断了,庆吊不相往来。可是林先生和我交情不错,钓了好鱼,必然分送给我。隔壁的陈先生在电影院做事,有**把我托他放出去的一万元送了回来,说那位借主不需要了。我以后听说是那位借主倒了,老陈卖了祖产代还的,又过了多年,老陈去世了,又有人告我这笔钱是老陈自己借的。我和老陈非亲非故,不论是谁借的,反正他真的一分不差地还了我,何况连张字据都没有。老陈不但没钱,而且儿女多,生活也不宽裕,如此萍水相逢的邻居也算够难得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