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高仁山的革命传奇
高仁山是北京大学继李大钊之后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杀害的又一名革命教授,北京大学的革命烈士纪念碑上,刻有“高仁山(1894—1928),江苏江阴人”一行字。《北京师范大学革命烈士名录》中,另有“高仁山(1894.4—1928.1),1924年起任教育系教授,l928年被军阀杀害于北京”的记录。查郭廷以编著的《中华民国史事日志》,在1928年1月15日项下有“北京艺文中学校长、前北京大学教授高仁山被枪决”的记载。但是,在国共两党的历史文本中,高仁山烈士究竟是如何从事革命活动的,又是如何被枪决的?迄今为止依然是莫衷一是的难解之谜。
一、鲁迅笔下的高仁山
与中国大陆几乎所有的读书人一样,笔者*初知道高仁山这个人,是通过鲁迅收入《华盖集》的**文章《“碰壁”之余》,其中写道:“我真自恨福薄,一直活到现在,寿命已不可谓不长,而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不大认识的女士来邀‘观剧’;对于女师大的事说了几句话,尚且因为不过是教一两点功课的讲师,‘碰壁之后’,还很恭听了些高仁山先生在《晨报》上所发表的伟论。真的,世界上实在又有各式各样的运气,各式各样的嘴,各式各样的眼睛。”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在关于高仁山的注解中写道:“江苏江阴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晨报》‘时论’栏发表的《大家不管的女师大》一文中说:‘*奇怪的就是女师大的专任及主任教授都那里去了?学校闹到这样地步,何以大家不出来设法维持?诸位专任及主任教授,顶好同学生联合起来,商议维持学校的办法,不要让教一点两点钟兼任教员来干涉你们诸位自己学校的事情。’”
《“碰壁”之余》写于1925年9月15日。在此之前的6月19日,女师大学潮的中坚人物许广平,已经在致鲁迅信中介绍说:“杨婆子在新平路十一号大租其办事处,积极准备招生,学生方面往各先生处接洽,结果,由在京四位主任亲到教部催促早日解决校事,一方另呈文至执政处,请其早日选人至教部负责,然后解决校事,在京四人,居然能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至于到校维持一节,碍于婆子手段,恐不易有办,出来说话做事的,都往往吃力不讨好,也惹一身脏,好比七个先生的事,就是前车,以后的人,自然不愿意轻举妄动。结果,还是大家不管的女师大。”
“杨婆子”就是被驱逐出校的女师大校长杨荫榆,她与教育界**人士郭秉文、胡适、蒋梦麟、马寅初、陶行知、查良钊等人,都是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归来的校友;她与政学两界的吴稚晖、陈源、陈翰笙、顾淑型、高仁山、陶曾谷等人,又同为江苏无锡人。“七个先生的事”,指的是由鲁迅撰稿并以本名周树人与马裕藻、沈尹默、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共同签署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的宣言》,于1925年5月27日在《京报》公开发表的事情。除北大教授兼女师大史地学系主任李泰菜是河北阳原人之外,其余六人都是来自“某籍某系”——浙江籍北京大学国文系——的兼职教员。“在京四位主任”,指的是为女师大校事积极奔走的国文系主任黎锦熙、化学系主任文���模、史地学系主任李泰菜、音乐系主任萧友梅。由许广平的书信可以看出,高仁山的《大家不管的女师大》一文,对于女师大学潮的缓和及解决,是产生过正面影响与积极作用的。
到了1925年12月18日,鲁迅在《“公理”的把戏》中再一次提到高仁山:“日本人学了中国人口气的《顺天时报》,即大表同情于女子大学,据说多人的意见,以为女师大教员多系北大兼任,有附属于北大之嫌。亏它征得这么多人的意见。然而从上列的名单看来,那观察是错的。女师大向来少有专任教员,正是杨荫榆的狡计,这样,则校长即可以独揽大权;当我们说话时,高仁山即以讲师不宜与闻校事来钳制我辈之口。况且女师大也决不因为中有北大教员,即精神上附属于北大,便是北大教授,正不乏有当学生反对杨荫榆的时候,即协力来歼灭她们的人。即如八月七日的《大同晚报》,就有‘某当局……谓北大教授中,如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亦主张解散’等语。”
女师大的前身是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2年由鲁迅的同乡好友许寿裳出任校长。许寿裳仿效蔡元培在北京大学进行的教育体制改革,成立了由校长、教务长加上10名教授共同组成的评议会,重新厘定课程,出版周刊,并从北大聘请兼职教员。兼职教员不能做教授只能做讲师,也是蔡元培在北京大学制定的制度规则。鲁迅所说的“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与“某籍某系”一样是当年的流行话语。据王书庄回忆:“**次世界大战之后,蔡校长曾赴欧美各国,延聘了一批学习优异的留学生回国在北京大学担任教授。……西林师曾和其他七位新回国的北大教授在吉祥大院租了一所民房,共同居住。学生称他们为‘吉祥八君子’,以表示对他们的尊敬并以此自豪,一时传为佳话。”
与丁西林(又名燮林,字巽甫)等人一起住过吉祥胡同的李书华,对于“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另有回忆:“民国十一年九月中旬我到了北京,寓后门内东吉祥胡同。同住的有周览(鲠生)、李麟玉(圣章)、李四光(仲揆)、丁燮林(巽甫)四人,全是在欧洲时期的老朋友,前一两年回国的。鲠生任北大政治系教授,圣章任北大化学系教授,仲揆任北大地质系教授,巽甫任北大物理系教授兼理预科主任。王世杰(雪艇)亦系前两年回国,任北大法律系教授,原来也住在东吉祥胡同,结婚后便另觅住所,移居西城惜薪司。……我到北大不久,北大新教授李宗侗(玄伯)、皮宗石(皓白)、陈源(通伯)、石瑛(衡青)陆续到校。玄伯在法文系,皓白在经济系,通伯在英文系任教;衡青则在化学系担任冶金功课。皓白、通伯、衡青三人亦全住在东吉祥胡同。”
高仁山虽然不是“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中的一员,却是为王世杰、石瑛、周览、陈源、皮宗石、李四光、丁西林、唐有壬等人丰办的《现代评论》周刊无偿供稿的一个人,并且在学潮问题上与《现代评论》同人基本上保持一致立场。他们把“北京国立各校接连不断发生风潮”的原因,归结为四点:“学校当局不恰人望,学生的行为出轨,教职员的从中挑拨,校外人士的鼓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所希望的是以公正平和的态度平息和化解学潮:“我们不懂得有些立于教育界责任地位的人,为什么也不平心静气地考量女师大问题的本身,乃反而推波助浪的张大其事。……**校外的人不立于超然的地位,以苦心孤诣的精神,调处女师大风潮,求个迅速圆满的解决,反而全然加入一方面,助长学潮,这明明是走入歧途,其结果也许少数人可以逞快一时,然而多数青年学生就未免要跟着牺牲学业了。”
关于当年的派系之争,陈翰笙在《四个时代的我》中回忆说:“我进入北京大学,在历史系担任欧美通史和史学史课程。当时我只有27岁,是北大*年轻的教授。……北大教师当时分为两派,一派是英、美、德留学生,以胡适为首;另一派是日、法留学生,领头的是李石曾。这两派明争暗斗,互不相容。历史系的系主任朱希祖是日法派,他对我这个从欧美回来的人很不喜欢,想把我排挤走,要他的留曰朋友代替我。……李大钊又找到法学系负责人周鲠生,将这件事对他说了,还说:‘王世杰是胡汉民的人,《现代评论》也是胡汉民出钱办的,找他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李大钊同志建议我直接找一下周鲠生,说周人品好,是个正人君子。周鲠生对我说:‘不要同王世杰讲了,我聘你到法学系兼课,讲授美国宪法史。’这样一来,朱希祖没有办法了,……”
陈翰笙所说的“日法派”又称“法日派”,它虽然以河北籍的国民党元老李石曾为精神**,其中坚力量却是浙江籍人士,特别是被称为“某籍某系”的浙江籍北京大学文科教员沈尹默、沈兼士、朱希祖、马裕藻、马廉、钱玄同、陈百年、周作人、鲁迅等人。“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则是英美派的生力军。不过,在国共合作的大背景下,无论是法日派还是英美派,无论是元老级的李石曾、吴稚晖、徐谦、汪精卫、石瑛、易培基、丁惟汾、顾孟余,还是相对年轻的朱希祖、沈尹默、沈兼士、王世杰、蒋梦麟、马叙伦、朱家骅、唐有壬、李大钊、陈翰笙、高仁山,大多是国民党内部各个派系的骨干成员,他们在反对北京政府和支持北伐战争的政治立场上还是保持一致的。没有党籍的鲁迅、周作人兄弟,也同样是站在支持国民党广州政府的立场上的。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周作人后来在标题为《红楼内外》的长文中,专门以《高仁山其人》为小标题,纪念这位“肯冒点险”的革命教授:“关于高仁山的事,我知道得不多。*初在北大出版的刊物上,大概是《史学季刊》吧,看到有一篇介绍美国人房龙所著《人类的故事》的文章,觉得很有意思,署名高宝寿,这是我知道他的**次。后来我在孔德中学教国文,高君以北大教育系教授的资格,来担任中学的指导工作,于开会时见过几次,也记不得是那一年的事情了。三一八之后,北大教授星散,多数南行,只剩若干肯冒点险的留在北京,高君也是其一,听说也是在做党务地下工作。大概也是李君遇难的那一年,他终于被张作霖的部下所逮捕,关了不少日子,有一时传说有什么人疏通的关系,可以没有什么事,忽然有**,内人往东城买东西去,回家时慌张的说道,高仁山先生不行了!据她说在路匕看见有一队军警簇拥着一辆大车往南去,知道是送往天桥去的。及至看大车上面却见高仁山一人端然坐着。记得那时内人说,高君戴着一顶皮帽子,那么这当是民国十六年的冬天或十七年的春天吧。”
这里所说的“李君”,就是中共创始人之一的李大钊(守常)。当年与周氏兄弟正面展开过文坛之争的《现代评论》编辑陈源,在晚年回忆中也提到过高仁山:“我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去日本。那时候张作霖仍在北平,革命军已到沪宁,我不想回北平(是冬北大教授高仁山为张作霖所捕杀),而我又不善作宣传文字(郭复初为上海交涉使,找我及钱端升等去负宣传之任),想着到日本之游(叔华幼年与兄姊等到日本读书,一兄一姊死于神户瀑布之下,也有意思旧地重游),到第二年秋初回北平。新月书店的开始,《新月》杂志的创刊,都在这半年中。”
二、北京大学的革命教授
按照高陶的说法,他一生中共有“三个父亲”,一个是亲生父亲、北大教授高仁山;一个是自己的“寄父”、北大教授、共产国际情报人员陈翰笙;一个是自己的继父、北大校长、民国要人蒋梦麟。
关于自己的亲生父亲高仁山,高陶在《我的三个父亲》中写道:“家父高仁山烈士是我国现代教育史上**教授、教育改革的实践家。……牺牲时年仅三十四岁。是年,我才三岁,妹妹两岁,家父牺牲后,我家南迁。在跟随祖父母的生活中,从未在老人家口中听到有关父亲的事迹。叔叔、婶婶、长辈的言谈中,也未有片言只语提及,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充满着困惑和神秘,不知父亲为何被害。母亲常说一句话:‘你们要争气,学你爸爸的样。’究竟学什么样,争什么气?语焉不详。我们兄妹二人就在这种迷惘的家庭气氛中长大成人。”
高陶对于父亲较为具体的了解,得之于“寄父”陈翰笙。高仁山与陈翰笙早在美国留学时就是好朋友。由于陈翰笙与妻子顾淑型1921年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顾淑型与高陶的母亲陶曾谷又是表姊妹,陈翰笙夫妇便把高陶认作自己的“寄子”即“义子”。1970年前后,高陶与妹妹、妹夫一起拜访陈翰笙,陈翰笙表白说,人家问他平生好友有哪些,他的回答是:只有高仁山一人。
话虽这么说,陈翰笙并没有为高陶兄妹揭开高仁山之死的谜底,只是告诉他们,自己当年曾经劝告高仁山离开北京,高仁山回答说:“我在北大、师大任教,艺文中学我又是校长,还得照应,怎能一走了之。”
直到2000年8月,高陶与侨居美国的妹妹、妹夫再次来到北京,才从北京市党史研究室的史建霞那里,得到高仁山在政学两界从事教育活动及革命活动的比较完整的信息:
高仁山1894年9月出生于江苏省江阴县观音寺一个书香世家。17岁时随在铁路局工作的父亲迁居天津,就读于南开中学。1917年春天自费赴日本早稻田大学专攻文科。在日本求学期间,与童冠贤、马洗凡、于树德、周恩来等人参与组织了以天津南开学校校友及天津法政学校校友为主体的新中学会。
为实现教育救国的理想,留学日本的高仁山制定了五步计划。**步,调查中国东北三省、河北、山东、江苏、浙江等7省的教育与实业的关系;第二步,在调查研究中国教育制度的基础上赴美国学习教育,再考察英、美、德等国教育状况,然后回国实践;第三步,在本国实践的基础上赴欧美进行研究,吸收各国合理的教育思想;第四步,回国调查西北与云南的实况;第五步,创议中国的新教育制度。随着五步计划的逐步落实,他于1922年底从欧美回国,出任北京大学教育系教授。
1924年2月23日,教育部颁布《国立大学条例》,规定大学校长“由教育总长聘任”,学校设董事会,董事“由教育部长就部员中指派”。条例颁布后,高仁山与李大钊、顾孟余、谭熙鸿、沈尹默、钱玄同、高一涵等60多位大学教授公开表示反对:“教育部之所以欲聘任及其所得聘任者,……不外于在野之官僚,或有力之政客。此等官僚政客,于学术上既没有任何之专长,其对于校内一切情形,又皆隔不通。”并且认为这一条例“蔑视学校及教员之人格,殊为可愤”。
1925年6月,高仁山联合新中学会的会友以及北京政学两界的**人士创办北京艺文中学,试行美国教育家柏克赫斯特创立的道尔顿制,将班级改为各科作业室制,废除课堂讲授,把各科学习内容制成分月的作业大纲,由教师与学生订立学习公约,由学生自己支配时间,按兴趣在各作业室自学,教师仅作为顾问,提供咨询和检查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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