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版再致未央歌读者
从发表“再版致未央歌读者”到今天又是五年多了。这五年裹因为忙些别的事情一直未能好好儿地跟我敬爱的读者再写一封长信。从未央歌三版出书到第五版问世,都是因为路途遥远消息不灵通,连连失去与读者藉新版之便通个音讯的机会。说起路途遥远,这话也不太公平;这五年多时光裹,我因研究美术史的关系又曾到台湾来了五次,停留的时间长短不一,每次听新旧朋友说起未央歌我心上都暗暗默许:下次再出新版时一定赶写一封致读者书用以当序。可是每次新版都是在我未查觉时就印行了,于是五年来虽然无意茺疏,可是竟像
是得了信不回一样,从“再版致未央歌读者”一文后,谁也没听见我出一声儿。
这一次商务印书馆周道济先生与我保持连络,预测六版出书日期.好及时写序。王云五老们又特别给我们许可,此次加印精装本若干以应收藏者的需要。馆方亦准备另为新版设计一下以求美观和改进。原来的纸型因为屡次制版已不堪再用,我们要找一个好本子制影印版。品焕妹丈同绮连妹慨然让出所藏原版道林纸精装本为照相用。大家如此帮忙,我心上对每一位都十分感激。
未央歌自从移到台湾商务印书馆以来出了这许多版,得以和世界各地许多新读者见面,要念到马寿华老伯的爱护。五年前若是没有他老人家把版权登记注册及发行法规指点清楚,办理妥善,后来出书也不会这么顺利。商务印书馆在王云元老伯领导之下,走上厂新出版事业正轨,使作者得有保障,给我一个新经验。我谨藉此机会向全馆仝人,自周总经理以下,每一位深致谢意。
在这一大串出版幕后的情况襄,只有一个细节似乎老不能按了拍板协调。这个步伐不能一致的小卒就是我自己,这个整年忙忙碌碌、跑来跑去的作者。今天我在延陵乙园家中连夜赶写这一篇序文,心上完全没有把握,来得及来不及印在六版新书裹。我为甚么急着要和读者通消息,又为甚么未能把握好时间,容我分别慢慢述说一下。
今年春天我得到一个休假的机会,一边旅行、研究、收集材料,一边忙着还近来积下的文债。先在香港写了一篇广播讲演,谈中国人在空间观念裹对自我的看法。这篇文既是要在无线电上播讲,所用的便是口语文体。字裹行间虽然都是就近一家人谈话的情调,同时也是提醒居留世界其它地方的中国人,及受到中国文化好处的人,这个文化所提供的自我观是**世界大同思想的。每次提到“人”,都是泛指人类每一分子。这舆如今纷争的国际情势及野心的国际政客头脑中分辨敌友的“人”,有基本观念上的区别。所以用的虽是自家人谈话的中文,而关照的是文化上国际间的趋势及我们的理想,其对象是不分国界的。
三月底我到了台北,又是在旅馆裹写文章。这次是为故宫博物院写一篇讨论晚明山水画的论文,以故宫所藏的董其昌作品为**谈那一个时期山水画的演变。所讨论的虽是历史,而意在文化演变的灵机消息与潮流中的人物色相,其道理是不别占今的。
这两篇文章的主题常在我心上,前次在“再版致未央歌读者”中已略谈过“个人”与“大同”理想的观念。今天写到这���也就想起当时写的另外一段:
中国思想界说保守确很保守,可是说活泼也很活泼。儒道两家早就互相切磋,到了晚明连释教禅宗加在一起真是波涛汹涌地好看。这正如那时期的山水昼一样,局外人还在指指点点说中国山水昼几百年都是因循抄袭呢,几出精采好戏就在不注意中都已演过去了而全未看见,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遇万重山”!
在台北时间甚短,写这篇文章之外,还要校阅先已寄来另外一篇用英文写的论文,那篇内容虽然与这一篇大致一样而着**、对象,及引用材料皆颇有不同。另有一点也值得一提的,就是这篇文章所用的中文文体是学术性的,与那篇广播演讲所用的就大不一样了。
看到这裹,我想有许多读者已经明白我为甚么要叙述这几件事,甚至已经原谅我为甚么那时候没能够与大家多聚会或通信连络了。不过请容我再写下去,事实上比这裹才开始描画的还要繁复得多。
写文章,找参考材料,会学界先进与同道不只为此一二篇文字。我的新研究目标此次恐怕篇幅不可能许我详谈,我只能说为了了解我们的文化,我近年来从建筑史上又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地形地势上来。我早年就对风水及许多别的传统的知识有兴趣;未央歌一起首不是就有一位风水先生吗7现在我更知道深埋在那些有时是故作玄虚的文字裹实在是许多积藏的地形地势气象水流的看法及经验。我们文化在演进的过程中采用不同的字汇来对演进的社会表达这些经验。今天我们因为采用了西方科学技术名词之后,听了这些过去的说法就觉得不科学。可是正如中国别的经验一样,如饮食卫生及医药,皆不可以无知而又兼自大的态度,认为迷信而一笔抹杀。何况风水医药以及社会习惯之实施都是历代不断的史实,怎可摒于历史研究范围之外?
研究书法绘画不可不知纸、绢之质地,研究建筑、城市、设计及沿革,怎可不顾地形地势及所谓“风沙”的影响?同是“绘事后素”的道理呀!
所以,那一短时期之内,我在台湾、香港及日本忙个不了。
写到这裹心上就更觉得自己对读者朋友不公允了。这次旅行中见到的,多半已听我说起这些事,现在他们看见这篇通讯自会有亲切之感。这次没有机会见面的,读到这一段,不免加倍感到距离同生疏。这不是不公允么?可是我们不要受造化机遇所左右,让我奋笔再写下去,把我急于通消息的原因表达一下。
**先要解释并求未能会到的朋友谅解的是这次在台湾停的时间很短。三月廿六日到了之后先赶文章,原定四月十二日去日本,偏偏四月十日报上注销我在台北的消息,看见的人不少以为我是回来长住,写来许多信,打来许多电话,我因情境不许可,失去了宝贵的会见新朋友的机会。更令我不安的是我行程因为事务上的关系一再改晚,每次又只是改晚**或两天,因之无法定约会,*后四月十六日走的时候心裹许下愿要回的信又因几个月来一直在搬动,改念想写一封公开信在报纸上发表。未料到此中又因为赶写了两篇英文的学术性文字,没有能达到这个心愿,直到今天。
近年来好像潜意识地为自己的思想生活求平衡。凡工作以左、右划分。“论文”与“诗篇”这个对比的说法,现在多为未央歌的读者所采用。论文即是右手的工作,诗篇即是左手。不是真的两手执笔,而是占、今、中、外都有的一种心理上的区别,常见在礼仪,甚至建筑设计中,总之,以右代表理解、结构、正宗、太平时代的传统,而左则是幻想、空灵、左道、动乱期间的破坏,也有他一个传统。左右相成,是中国几千年前就见到的道理。
话说回来,我写文章先是论文诗篇交互着写。又因为用中文及英文的关系想要不偏不向就要每个文字都要一左一右地写。于是继香港台北两篇中文之后先在东京用英文写了一篇泛论中国美术的文章为一个老朋友的新书作序,写得轻松,算是左。回到美国又为王阳明五百年纪念哲学讨论会写厂一篇晚明哲学、文学、美术潮流趋势的短文,算是右。现在与写致读者的信及另外手头一个文艺作品对比起来,过去几个月写的好几篇文章又都可以算右了!这事多妙,多么有趣!
没有见到的同学、朋友们:这一股思想及这些材料,都是在台湾我们那些日子经常快乐地吵着、嚷着谈了好几天的。几次来台湾都没有这次跟同学们谈得玩得痛快。与我取到连络的同学来自许多学校,记得有台北县八里乡的圣心女中、基隆的海洋专科大学、台南的成功大学,跟台大的几个组织。
主要的一次集会是很偶然的。台大历史学会有位丁受在四月十一日跟我商量要为同学们开一个座谈会。因为时间关系会期就订在次日,用海报通知。时间是晚八点。次日同学到旅馆来带我去,我们到晚了一点。那天又偏偏在会前又停了一次电,一时传言纷纷不知会还开不开。幸好同学们没有散,还不断有来的,我们到台大校园以前在场负责的同学临时把座谈会改到一个大讲堂,窗台、门口都满了人,真热闹了。当天讲的话后来在台大历史系导报上发表了,是由田肇毅、马励两位同学执笔整理的。那些时日有几个刊物发表讨论未央歌的文章,可惜我匆匆离去未得向各作者一一致意。中国时报的邱秀文写了一篇访问,因此我同几位中国时报的朋友也成了相识。各谈话的内容既已发表了,这裹只如此记录一下不再详叙。主要的一点情绪是我由于同学们的鼓励同友谊,又享受了几天中国大学学生的生活。在台大讲演的一晚我高兴地说了许多话。看了一屋子年轻热诚的脸,彷佛是见到了未央歌裹的人。我忍不住告诉同学们说:“台大很像联大的后身,你们就像我当年的同学。”那时场中欢乐的响应,叫我觉得一晚上所说的话中以这两句为*中听了。若是果真中了你们的心意,同学们,我心上觉得光荣,觉得感激。
此后的谈话裹,我才慢慢地由各方面知道这件与未央歌中人物传递灯火,承宗接代已是同学中流行的事。这一次见到了好几位同学,他们及她们的外号都是未央歌中熟识的名字。未央歌既是只有爱没有恨,只有美没有丑的,因此以书中人名来作外号可以说都是“爱称”。
未央歌在同学中间有如此滋长的影响对我说还是新近才真感觉到的。比前此所见的又广大深刻许多。遣一点据朋友们告诉我是因为大、中学的教授、教师不断地**介绍,我愿意在这裹向他们遥呼:“你们辛苦了,你们散播的种子已经发芽生长了。”不但是同学们,社会上就业的及不得**机会的人,也有好多位是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次与未央歌接触。
把未央歌与生活打成一片的例子这次见到不少,这一封成功大学写作协会由会长林治国代表来的信,可以说为我揭开了想也想不到的一幕:
我们是一荤疯狂地喜爱您的大学生。
许久,许久,由高中走入大学,带着浓厚的爱,梦着永恒的青春,我们到处捕捉生活中甜蜜的影子,那些未央歌所散播的诗篇,就是我们的祈祷。
话剧社演出了未央歌;逛街、聊未央歌;为理想而挣扎时,想想未央歌;坐咖啡厅,也听到未央歌……无数的回响集中在那本绿皮的未央歌!
今早,从报上看到您回来的消息,我们兴奋的说不出话来,我们牺牲了今早的期中考一一我们如何考得下去呢?因为我们满脑于是想着您啊!!
所以我们用颤抖的笔写了这封信,我们知道您回来生活上的忙碌,但我们仍愿祷告上帝,请你赐给我们一点宝贵的时间到台南来看我们,哪怕是一刹那的聚会,我们也能抓住您的风采,您肯答应吗?
哪怕您是顺道到台南柬,您能来成大玩吗?
我们出版的这一期“成大青年”有未央歌的介绍与研究,您能赐给我们您的祝福吗?
我们决定从今天开始不睡觉,直等到您的回音!
好吗?鹿桥先生.到成大来玩!
祝福您!祝福您!祝福您!
成大的同学们:你们知道吗,我为了来不及到台南去拜访你们,又不甘心只写一封短信道歉一一这个歉怎能道7一一又想哪年才能再去台南,再访成大?等到那时候到来,你们恐怕又早已毕业四散了!学校就是人生历程的一个短期旅社——套那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又偏偏这么不留情。为了这无法排解的思潮,我才真叫你们闹得好些夜裹没有睡踏实觉!瞧你们用的字眼儿这么穷凶极恶地:一边占了理不去考书,一边吓唬人说不睡觉!我想你们把信发了,兴奋了**,到晚上闭上了你们年轻的眼睛,一定一觉睡到天亮,连半个梦都没有!
我呢,离开台北后在日本各地旅行,中间回美国在檀香山开了王阳明五百年纪念的哲学讨论会,又回到日本继续旅行考察,一切都很顺利,想都是你们左一个祝福,右一个祝福给我的好运气!
现在可别因为被我抢白了两句,就生气不祝福我了。一一其实我很感激你们这封信,也很心疼你们这些口齿伶俐的孩子,小心我若是转了坏运气,我回过头来咒你们!
现在咱们别斗口了,能不能请你们收下逭篇序权当回信?原谅我一直拖延了这好几个月?我答应下次来台湾以前一定先给你们信一一写给谁?请来信告诉我你们是几年级的学生,是不是要毕业了?同时请把你们的刊物寄给我。你们同许许多多别的学校的同学,在我对台大同学讲演时,都在我的心上。我现在对你们说的话,也是
为了他们大家才说的。写信给我有两个地址:春秋两季开学的时候寄:
Professor Nelson I.w”
D‘partment of Art and Archaeology
Washington University
SaintLOuiS.Missouri 63130.U.S.A.
七、八两月寄:
Mr.Nclson 1.Wn
Yenling Ycvuan
1530 Notch Road
Cheshire.COnnectlct 06410.U.S.A
又是一右一左,一个论文,一个诗篇。左也好、右也好,我真盼望你们来信。
我想知道的事很多,例如你们逛街、坐咖啡厅都谈些甚么,更想知道未央歌上演的情景。我想告诉你们的事也多,例如忏情录是怎么一本书,我现在又在写甚么新作品,现在都不能捆说。只可大概解释一下,忏情录本来是忏情书,这名字是书中所收二十篇文中一篇的篇名。这个小册子可称为准备未央歌的一个小素描文集,原要等我写一篇序再印的,后来因为朋友及朋友的朋友一热心,又不知就裹,我还不知道呢,已经发行了。现在我们还要加上序再出一个新版,这就是我在再版未央歌时提到作学生时所写的稿子“也选出一部分来出版”的事。
在台湾有**有一位陆国民先生带了他所谱的“散民舞曲”来看我。我极爱这生动的曲子,本想印在这裹介绍给你们,现在也只好等下次加上他为未央歌作的其它乐曲一同发表。虽然这次来不及,不过可以这么提一下也叫我心上好过一点。
“散民舞曲”采用的歌词在本书296—298页。我当年准备自己有**为它谱曲子的。写书时怕将来谱曲时忘了当初的大意,就把许多脚注写到书中去,好提醒自己。如同:“这样两小节重复两遍,调子是一样的。”又如:“这四小节音调先扬后抑,彷佛一朵乌云遮了夏日!”“然后节拍忽然改快。”等等。可是我听了国民的曲子,实在太好了。又真挚,又流利。一点也不像时下捏手捏脚以城市人的口味硬派给村野古朴的山歌那种造作的格调。那天我屋中还有几位朋友一同听他的曲子,我当了他们说:“从此这支歌用你的曲谱了,我不用为它制谱了。”
国民并不是一位职业作曲家,据他告诉我他也没有受过正式音乐教育,因为家境关系,早年停学,现在在裕隆汽车公司作装配工人。未央歌他读了好几年,他也有同他讨论这书的朋友,也有去自己思索的地方,他的地方不是咖啡厅,是村外山上的一个小破庙。这些都是细节,要紧的是我们大家处境不一样,可是志同道就合,可以一见,甚至未见,即如故。
说起一见如故来,我在台湾还去看厂好几处村镇同庙宇,恒春、台南是达海带我去的,鹿港是我自己去的,那时若是已得了成功大学同学们的信,顺道就去拜访多好!去北港的一次有七位台大同学陪我,我们说了来回两程的话,吃一路零食,笑一路。回程很晚了,仗着天黑,又借口公路局车走起来声音大可以掩盖,我们足足唱了好几个钟头的歌,把大家会的歌都唱完了。
这些新朋友常问我当年大学生活与目下的异同,我心上常想这件事实在在各人的看法。又问我各地山川人情之异同,在校与人社会的改变。我的回答也是一样。这都是我爱谈的事.,都留到下次再写。可喜的是大家都不是消极地只想这些环境如何影响我们,而是都有积极的事业在心上,希望影响环境。
比如说风土人情,我至今怀念云南,若是说别的地方就不能叫我们爱,那怎样可以!自然是因为从一个地方学会了整个的爱;爱自然环境、爱动植物、爱人、爱他们的心境,然后才知道怎样去爱别的地方,去爱整个世界。
因此,**大变动中的世界,震荡中的中国文化都叫我们关心。**的国界已不是昨天的国界,空气、水源是大家要不分国界联合起来一同保护的,疾病的传染要大家一致来防犯的。这个世界恐怕我们赶紧爱都来不及,各个文化赶紧协调都来不及,更不要想那种旧式的攻城略地,开疆拓野的狭窄看法了。**我所认为国无界,战无胜的情况,其实非常接近中国先秦已见端倪的宇宙观念及人世理想。宇宙是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人居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内。不知者为不知,而切身的事要负责任,兄弟之间,何曾要分彼此?
未央歌的读者:不问你的乡土甚至国籍,不问你头发眼睛的颜色,说话的声音,咱们一同来尝这个理想的滋味。这个理想是不能为消极的人所接受的。悲观的人更会自以为经验丰富讥笑我们幼稚。我们就说:“你们的陈旧的经验已经变成了你们的累赘,快重新拂去思虑裹的尘埃再看见自己童稚的心!”
二十多年前原子物理刚为社会所听说时,有一位采访记者问我一位朋友说:“大家都说这个新物理原理非常难懂,您认为怎么样?”这位老教授说:“是非常难,说几个钟头都未必能说出头绪。”记者就问:“您是物理学名教授,一生研究物理已经多少年了?”他说:“差不多三十五六年了。”
“您想,”这位记者找到了一个门户可以进窥,“若是用了三十五六年的功夫,再要深入还这么难,人生能有多少年,下一代的人先用去三十多年准备,再求进步,一生还剩下多少时候呢?”
这位老教授点着银白色的头,慈祥地说:“不然!打破物理学下一个关节的人,今天不会有二十岁。他不用重新学我所学的一套,他也不必用旧���语来解释新理论。对他说新物理反是容易的!”
这话多童稚得可爱!又多乐观!
今天大家觉得乐观难,其实未央歌中那些年乐观又何尝容易?所以一切还是在各人,一旦看见了这条明路,谁还能再闭上眼?
谁知道呢?再过二三十年,也许有年轻的同学来问你们:“那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不是很苦恼、很黑暗吗?”你们怎么回答呢?
一九七二年十月四日
鹿桥于延陵乙园风雨楼头